“给冷将军的信。”
  “哦,那快去吧,路上小心,他在前线。”
  陈枚撩着门帘进了大帐,就见祝缨又在写写画画。他没出声,悄悄往一旁安静站了,祝缨放下笔,看了一他一眼:“受委屈了?”
  “嗯。”
  祝缨笑笑:“过来看看。”
  陈枚走了过去,见她正在标记一张舆图,不由好奇:“这是斥侯新带来的?”
  祝缨道:“不是,是本地一个丫头拿来的。你的呢?”
  “哦!”陈枚脸上一红,刚才光顾着哭了,竟然忘了这个!他也拿出一个小本子来,双手奉上:“都在这儿了。”
  祝缨拿过来先不看,而是问他一路的经历,有什么感悟之类。陈枚悻悻地道:“番主离前线很近,我没能深入,观其兵马,似乎也有疲态。疲惫里又透着些凶狠,我在他们的营中看到了……劫掳而去的奴婢……”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想是看到的是被劫做奴隶的边民:“还见着些丝绸、器皿、佩饰之类,看式样也是劫的。”
  这个祝缨不予置评,贸易、抢劫都有可能。
  陈枚对地形的观察也仅限于边界那一点,不过亲自看过了,比没看过的强。
  陈枚说的最有用的话是:“我他们有些浮躁焦急的样子,像是很想再打一仗。他们似乎在争吵,但是说什么通译没听清,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祝缨点了点头,这与她接到的消息差不多,这些日子她也不是只在这儿带孩子的,不断地有情报汇总到她的手里。知悉朝廷大军增援,西番人也是戒备的,为的就是大军开到,趁着立足未稳打上一仗。
  昆达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祝缨这边没动静了,这让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怀疑有诈。但祝缨的判断很正确,祝缨这儿耗得起,昆达赤耗不起,他最终还是要谋求一战。哪怕知道前面有陷阱,这一仗昆达赤必须得打。
  祝缨看陈枚情绪很稳定,才说:“明天开始,你与金彪共领一千人……”
  “嗷?”
  祝缨看了他一眼,陈枚脸上乐开了花儿:“叔父疼我。”
  “且慢想着上战场,你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请叔父吩咐。”
  “你,把番学略学上一学,接下来与昆达赤交涉的事儿还是你来!你是我派去的,丢了的面子,咱们就找回来。打败了他们,降书也是你去接。”
  陈枚乐得嘴一歪,祝缨皱眉:“什么怪样子?”
  陈枚“嘿嘿”一笑,声音有点蠢,顶得刚进帐的路丹青一个倒仰后退了一步:“什么鬼动静?”
  另一个带着本地口音的女声:“像是人。”
  陈枚的笑容定在了脸上,祝缨笑了:“让你再弄鬼,去把金彪吧。对了,郑相公丁忧,仔细这几天有人找你聊天儿。”
  “找我……哦!是!我懂的。”陈枚说,向祝缨一揖,转身出去,对着路丹青点个头,却又顿了一顿——路丹青身后跟着一个布衣女子,衣饰有些不男不女的,仿佛有点苏喆她们在京城的气派,但那个“不男不女”又与苏喆的款式两模两样,且长相也很西陲,颧骨上红红的,相貌普通,个头也不高。
  “这是哪位呀?”陈枚问。
  那女子倒大方,一抱拳:“禀大人,下官是山北县狱丞,姓桑,行第一,他们叫下官桑大。”
  路丹青对陈枚道:“前几天我到外面去,路过山北县,遇到了她。之前她在外面押解犯人回县城,路遇小股番兵,是她带百姓抵御番兵,后来又回乡招募乡勇,保全了一地平安。”
  桑大的脸更红了一点,道:“也是他们有堡寨,不然,也是不能够的。各位这地方,时不时要与他们做过一场,都有准备,看我是个官儿,才肯听我啰嗦几句。”
  陈枚不敢让祝缨坐在里面听他们聊天,忙说一句:“这就是叔父说的带新舆图消息的娘子了吧?叔父在里面,快些去吧。”
  二女对他一抱拳,疾步到了祝缨的面前。
  陈枚也找金彪去了,路、桑二人到了祝缨的面前,桑大知道在上官面前要低头,却仍然忍不住想看看这位节帅。路丹青倒是大大方方地看着祝缨,介绍了桑大,桑大正偷眼看人,说到她名字的时候,她有种被逮着个现行的尴尬。
  节帅却很和蔼,没有表现出不悦,也没有说她无礼,而是很慈祥地问她:“这一带民风都这么坚强么?”
  “不坚强也不行呐……”
  路丹青有点好气好笑,又有点担心她失态,碰了碰她的胳膊,说:“看什么呢?”
  桑大连脖子也红了,羞低了头,又忍不住飞快看了祝缨一眼。
  祝缨仍然极有耐心,目光比她亲娘看她都包容,桑大对着这双眼睛,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看节帅。”
  路丹青用力咳嗽了一声,桑大才惊觉有些误会,忙解释:“都盼着朝廷的援军来。呃,不是节帅,我也是要看的,后来才听说,女丞是当年节帅弄出来的。这对我很重要。”
  她用力地点着头。
  祝缨笑笑,道:“也得自己争气。狱里现在有人接手么?”
  “有的,女监里还有两个卒子,都是可靠的婶婶。”
  祝缨这才问起详细的地形,每个地方,即使地理不同,适合行军的道路通常也就那么几条,还须得与当地人仔细询问。桑大家族在本地不大不小的,也有些人口,再加上她又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职,才能拢起一批人来。
  她的家族世居于此,地理熟悉,可以作为小冷将军、姚辰英等正规情报的一个有效的补充。而他们俩的一部分情报,估计也是从当地人这儿打听来的。
  祝缨与她又聊了一会儿,外面来报,何、叶二将军来了,祝缨对路丹青道:“你招待桑大娘。”
  “是。”
  路丹青与桑大走出一段距离,才小声埋怨:“你刚才怎么就直勾勾地看了?”
  “我知道不该看的。”
  “不是不该看,看也行,眼神儿收着点儿……”
  两人叽叽喳喳,路丹青请她到自己的帐内居住,桑大问道:“那我带来那两个姐妹呢?”
  “旁边儿呢,一会儿我让她们给你们送饭,你同我这里的几个人一块儿吃。”
  “那你呢?不与我们一同吃么?”
  “我去义父那里,”说着,路丹青叹了口气,“你要也能去就好了,以前吃饭的时候,小妹也与我们一起上桌的,唉,她要是能来就好了,可惜……”
  “小妹?”
  …………
  苏喆在京城有些无聊,无聊且想骂人,不但想骂,还想打!
  她沉默地坐在一边,看着安仁公主冷冷地说:“小小年纪,就学会与亲哥哥争长短了,长大了还得了?!”
  严宝林抱着儿子跪在地上,仰面看着安仁公主,面上又惊又惧,瞪大了眼睛。她怀里的那个小男孩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奶声奶气地回了一句:“我会背的,长大了会得更多的。”
  严宝林忙掩住了他的嘴:“殿下,三郎还小,不懂事儿,我一定好好教。”
  安仁公主冷哼一声:“不懂事,倒懂得出风头!不是做人弟弟的本份!你教?他这样子是不是也是你教的?”
  严宝林一阵肝颤,低下头去。
  骆皇后道:“阿婆,想是无心之过。严宝林,把三郎带回去吧。”
  严宝林不敢留下,抱着儿子疾行而出,一出大殿,眼泪就流了下来,这可怎么办呢?眼见皇后是要容不下她的儿子了,这可是她以后的指望呀!
  安仁公主刺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门小户养出来的掐尖好强的……”
  骆皇后再次打断了她:“阿婆!”然后对苏喆道,“册封的事,就照方才说的办吧。”
  苏喆道:“好。”
  安仁公主又确认了一遍:“不会逾制吧?”
  “不会,”苏喆平平板地说,“礼部最是守礼,户部也没有闲钱。”
  安仁公主笑道:“不错,你们是懂规矩的。”
  苏喆心道:这儿最不守规矩的就是你!
  面上仍然平和,慢慢告退,心中早把叶登、安仁公主、皇帝都给骂了。
  与后宫有关的事儿,岳桓也是交给她去办的,一是她之前干得不错,二是她一个女人去后宫也更方便。
  后宫里又要册封新人了,之前没有家世、没有生子就与生了儿子的严归一同被册为宝林的那位李宝林怀孕了!皇帝高兴,不等她生育就给她升了个才人。死了儿子的赵婕妤因为思念的抑郁生了病。后宫里也就骆姳与严归俩人可堪承御,对一个皇帝而言,算少的了。
  穆太后心疼儿子,更担心孙子。一共仨孙子,傻了一个、死了一个,另一个还小,母家又不是很长脸。皇后这两年总没动静,也不能总等着。穆太后希望皇帝能够有出身不错且能生育的后宫,又因西陲还有战事,不好大张旗鼓,因此只与骆皇后商议,在京中大族中选择四人,以充实后宫。
  骆皇后有苦说不出,只得应允。
  这一次除了李才人,还有两位叶才人、一位王昭容、一位钟婕妤,礼部又得准备了。好在用的是苏喆,不占用礼部特别的精力,因此岳桓可以专心研究科考的事情。
  苏喆的担子也就重了,鬼知道,她一点不想担这种破烂担子!
  因为,户部那儿也在作夭。
  叶、李二人没有趁祝缨离京抓权,相反,他们把许多事交给赵苏去办了。甥舅俩碰头的时候,苏喆就说这两个:“太狡猾了,一旦有什么纰漏,阿翁回来了,也可推到你头上,到时候阿翁不但不好追究,反而要为户部收拾烂摊子。他们的良心,坏透了!”
  赵苏倒是看得开:“那我也管事了,比晾着我强!不做事,永远不会有错,可那样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这个叶登转手就给苏喆惹了个麻烦!
  册封后宫要花钱的,内廷出一点,又要管户部要一些。
  户部当然不肯痛快给!
  叶登以为自己看明白了,自己这位上司比较“正统”“古板”,自己不近女色,管也只管皇帝、皇后两个人的,对后宫其他人都比较“节俭”。皇帝、皇后要求的,讨价还价之后可以酌情拨给,后宫别的再要,就让他们从内库里拨。
  但也仅此于此了!
  因为他还发现了,他上司不喜欢安仁公主这么跋扈的主儿。
  叶登也不喜欢,可是安仁公主她好用啊!
  宫中的费用一旦超支了,与内侍们争执太麻烦,他就去拜访一下安仁公主,请这位公主闹上一闹。叶家是大族,进得去公主府的大门。风言风语的,即使他是个男人,也听到过一点:骆家正为皇后一直没生孩子犯愁,别人还罢了,安仁公主看后宫别人的孩子都没那么亲切。连带的,看孩子们的生母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对,谁都知道妾生的孩子也管主母叫娘,可主母如果自己没个亲生的,心里也打鼓。
  你们要给后宫册封,可以,超标的钱户部可不出!内廷说,现在物价涨了,得多拨钱。叶登才不理会呢。
  一来二去磨牙磨烦了,叶登就跑去找跟安仁公主诉苦了:“后宫这么奢侈,皇后娘娘是怎么想的?眼下朝廷四处都要用钱,封个才人还要花这么多?我想,要是我上个本,娘娘面上难看。殿下看着,跟娘娘悄悄说说?”
  安仁公主本来就不乐见现在后宫多出许多人来,现在更得了送来的枕头,跑到后宫去坚持——要节俭,要给天下做表率,不能让人说,将士们在前线缺衣少食,后宫却在摆排场。
  为此,她还紧盯着苏喆,就怕礼部把排场给订大了!
  苏喆在骆皇后面前可被她挑剔得不轻,安仁公主说话不太会避讳,苏喆也就知道了叶登说,户部钱不多。
  真是烦死了!
  苏喆不由怀念起祝缨来,怀念在北地的时光,怀念有祝缨在京城的时候,那时节,即使做着这个被人排挤的官儿,阿翁也能给她安排些别的事做、让她学些东西。
  害!
  阿翁在干嘛呢?写给他的信收到了吗?郑相公丁忧,阿翁会有什么安排呢?
  她与赵苏接到讣闻就送了消息去西陲,她有些担心,怕郑熹突然把祝缨给召回来。领兵在外,这一趟远门都出了,就该把能拿到的功劳拿到手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