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搭起高台,祝缨登台,大嗓门的士卒一声一声地将她的话传遍三军——
  “吃饱了吗?”
  “饱了!”
  “我说的话,可信吗?”
  “可信!”
  “好,收拾收拾,跟着你们的将军,上阵杀敌吧!”
  “是!”
  第430章 端倪
  姚辰英策马疾驰。
  大军出发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身为地方官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以配合大军。祝缨将幕府前移,与他的驻地隔得远了些,二人分在两处办理公务。辕门前见到他的士卒吃了一惊:“使君?”
  姚辰英问道:“节帅在否?”
  士卒道:“在的。”
  姚辰英跳下马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便好,为我通报。”
  “是。”
  祝缨到了西陲也不改习性,时常四处乱蹿,如今已能操着一口方言与当地人聊天了。她主要问一下本地人对西番的了解,以备日后之用。大战才刚开始,她只得暂停了这项活动。
  姚辰英进大帐的时候,她才将案上的一些杂物收起,等着姚辰英过来。这些日子两人配合得不错,祝缨笑问:“这么匆忙,想是有事?”
  她各方面的消息都比较灵通,朝上的消息甚至能强过正在丁忧的郑熹——陈萌还在政事堂。因此她认为姚辰英此来,应该是为了本地的事情。
  姚辰英拱一拱手,左右看看,问道:“真个把那个路丫头也派出去了?”
  祝缨微笑道:“是啊,她、桑大两个都很细心,与冷将军一道应该配合得不错。”
  姚辰英顺口一提,不再深究,没有向祝缨说本地的事情,而是问祝缨:“节帅可知京中动向?”
  “使君说的是哪一桩?”
  姚辰英道:“陛下病了。”他见祝缨脸上没有惊讶的样子,估计祝缨应该也知道了。
  祝缨道:“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容易动摇军心,保密为佳。”
  姚辰英也不与她纠缠这个,而是说:“军心没动摇,您的麻烦也要随之而来了。”
  “不过是催促进兵。我早有预料,离京之前已与陛下讲过,前线的事,说不准的。”
  姚辰英见她还是不紧不慢的,索性摊牌了:“朝中有别人的催促,还有七郎他们拦着。可要是七郎这边儿有人也按捺不住了呢?”
  “嗯?谁?不至于吧?”
  姚辰英道:“总有人经不住激将法。士林的嘴和笔,比刀还利,毛燥的人是经不住的。您不妨再给七郎去封信,写得明白一些,请他压一压那些人。”
  祝缨道:“我与郑相公,常有书信往来。使君毋忧。”
  姚辰英是接着了京中别人的信,询问他战况,尤其是祝缨究竟在干嘛,为什么还不进兵之类。他不能把写信人给卖了,祝缨这些日子的安排在他看来又是正确的,权衡之下,只得作此提醒。祝缨听劝,他也就放下心来了。
  正准备再寒暄几句就回去,他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祝缨却突然问道:“这一战虽然不会拖太久,不过,再有几个月也就结束了,咱们最迟明年初就能回去了。你想回京城吗?”
  姚辰英问道:“您何出此言呢?”|白|嫖|司|全|+|
  “这一战,如无意外咱们应该是占优的,昆达赤的内部更不稳,谁着急谁就得让步,”祝缨说,“既然取胜,必然要论功行赏。你的本领,大家看在眼里,不会让你一直在此处蹉跎的。”
  姚辰英摆手道:“只怕不易。”
  “朝廷,大事上还是公正的。”
  姚辰英笑笑,摇摇头:“节帅先莫为我想这些,先将立功的将士们安顿好是正经。再者,本地久经战火,需要休养生息,我也怕别人干不好。在这儿久了,不忍心升官就走。
  看到祝缨不赞同的表情,他的口气愈发地诚恳了起来:“我是郑家外甥,冼相公他们恐怕不会希望我这么快回京,再者,我回京去做什么呢?我家离京有些年头了,舅家表兄虽在,我在京城却是不太熟的。”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祝缨、说,“冼相公愿不愿意,总大不过朝廷大事!若只是顾虑冼相公,倒也不必这么悲观。若是顾虑此间百姓,不妨从现在就开始着手安排。朝廷不会让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太久的,你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也该有这样的准备了。”
  她说得也很诚恳,姚辰英道:“那也是后话了,眼下第一还是将这场仗应付过去。据我看,一战而定恐怕也不是成的。要说反击,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进击之后还是要后撤。西番土地并不丰饶,派员进驻眼下也做不到。这一战,恐怕就是个恢复二十年前的样子,他们依旧称藩,朝廷也还是接纳他们。唔,榷场之类的事情上卡一卡,也就这样了。”
  “善后的事,比打一仗都麻烦。就在这一仗中,恐怕也还是要与西番再有些纠葛。只希望不要有人对西番提什么礼法才好。”
  这个时候,她对维持西番的“稳定继承秩序”没有任何的兴趣,也绝不会有必须让西番人也遵守“父死子继、嫡长继承”的想法。
  姚辰英想了一下,道:“那倒不至于。西番人自己都认了,朝廷还掺和什么劲儿?”
  两人又聊了一阵局势,谈兴上来,姚辰英也不急着走了。祝缨问了他对朝廷的看法,姚辰英道:“冼相公恐怕要白忙一声了,他什么也捞不到,却又掀了别人的饭盆,损人而不利己。”
  “他的本心,也是想利天下的,只可惜,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想法与手段不能般配,就是这样的。”
  “只做个太平宰相,他也能做到,可惜他遇到了不太平的事儿。论理,哪朝哪代到了近百年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是该下一剂药了,王相公是良医,冼相公照方抓药还给熬糊了,如何能入口?”姚辰英摇摇头。
  “王叔亮呢?”
  “人是好人,可惜也收拾不起局面。”
  祝缨认为姚辰英的脑子还是清楚的,越发希望把他给弄到京城去。一则身份上也能压一压郑党内的急进派,二则在朝堂上多个清醒的人也更能镇一下冼派。冼派如今没有一个能服众的人,则捏合他们就成了难题,只好先放弃了。
  两人聊到吃饭,吃过了饭,姚辰英可真得走了,祝缨也不再留他,自己不但给郑熹写信,还给陈萌等人写信,又给皇帝写奏本。后半截与姚辰英聊得虽多,她还没忘了姚辰英干嘛来的。姚辰英话一出口,她就猜着背后有故事了。
  她放心西出,就是因为朝中有人,一个是陈、郑、窦都可算是她在京城的人脉,有他们在,能拦住许多朝廷在她的背后小动作。但如果这三方中有人也想指手划脚,催促她干这干那就会很麻烦。
  祝缨耐心地给郑熹写信,写明自己已经派兵出去了,眼下一切安好,根据这些日子以来的情报,昆达赤的内部更加着急,所以,她就更得摆出要长久驻屯的样子来。昆达赤一急,就会闪出破绽来,收尾的时候也就更容易对付了。又写了自己对姚辰英的观察,认为姚辰英是个能干的人,只是姚辰英自己对军事的兴趣不如对民政的大,建议此战之后把姚辰英快点调到中枢。
  她给陈萌的信里写得更多,还写了自己会怎么做,譬如摆开架势屯田,佯作与昆达赤长久对峙。但是她的最终目标,是让昆达赤服软,派出使节进京,重新称藩纳贡,求国书册封。让昆达赤在这边的铜墙铁壁上撞破头,然后掉头回家专心收拾家里的事儿,十年、二十年内不要再犯边。
  最后是奏本,拣重点简要给皇帝说了。
  将一堆信件、奏本发出之后,祝缨便安心地等着前面的消息。
  ……
  大军出发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许多是不可预测的,有的时候,兵马粮草配得好好的,大军迷路了,没办法与友军会合,这一仗就无功而返了。有的时候,走得好好的,误入险地,仗没打,先减员,也是命。
  还有倒霉鬼正渡河的时候遇到河水暴涨……
  诸如此类。
  因此,祝缨坐镇后方,仍是留了一万兵马备用。留得再多,她这儿摆布不开,留得少了,万一出点大事不顶用。
  就在这焦急的等待中,她接了赵苏的信。赵苏的信是随着公文一起到的,他兼顾着户部的差事与一些转运的任务,与前线有公务上的往来。因此书信消息虽然稍慢一点,却是一直畅通的。
  祝缨拿到了信,微微皱眉——皇帝这一病,让一些人产生了不好的联想。朝臣们有一种议论,希望皇帝能立个太子。
  但问题是,皇帝的长子,他有点傻!还不是嫡出,帝后又都年轻,以后生出嫡子怎办?
  另有一种声音,则是说,如果以后生不出来,怎么办?现有的岂不是耽误了?皇帝虽然年轻,但是长子也好几岁了,一般太子是会早一点确立,早一点培养的。通常,皇室子弟的水平也就那样,打小教,还能弥补一些。
  再有皇帝严惩了安仁公主,皇后脱簪谢罪,严归又被册为了昭容。严昭容又有儿子,仅次于长子,据说,比长子聪明一点儿。
  又是他们家这点子破事儿!祝缨将信在油灯上烧了,看着火光忽闪。
  这些都不是大事儿,皇帝早就该管一管安仁公主了,谁当太子,也没什么差别,早啊晚的,除非天纵英才,也都是被大臣们耍着玩儿。祝缨担心的是,因为这个立太子,朝上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她又给赵苏写了个回信,让他们不要掺和进去,有什么事儿,等她回京再说。
  她的估计并没有错,半个月后,前线消息传来,三路大军虽不是势如破竹,也顶住了番兵的进攻,并且气势上压住了对方。小冷将军来报,对面兵马有了分裂的迹象,昆达赤本部与一些墙头草的部族分开行动了。
  陈枚与路丹青等人初次上战场,胆子却大得很,越是新手越敢玩,几人伙同桑大商议了一出离间计。伪称昆达赤是故意让不肯听命的人送死以消耗官军。桑大是本地人,寻得好通译散播谣言。
  陈枚最会编瞎话:“就传说,番主说了,赢了,杀死外敌,输了,杀死内贼。”
  路丹青很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是跟番主多大仇啊?!
  她也跟着出主意:“那咱们就只盯着一方打!”
  他们仨是被派到小冷将军麾下的,但本身又是幕府的人,小冷将军调度的时候不大派差事给他们,只想等最后要去歼敌了,带他们去领一领功,。一个丞相的亲儿子,一个节度使的干女儿,桑大是本地凑数的,但贴着路丹青,就一并都抬举了吧。
  平时,他们再求战,小冷将军也只充耳不闻。闹得紧了,小冷将军就让他们率军“巡逻”,绝不给具体的任务。
  直到陈、路二人擅自出动,小冷将军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打?有两个是女人,还有一个公子哥儿。
  小冷将军气极败坏,率军前去接应,这三个人还一脸的兴奋跑了过来。小冷将军大怒:“你们擅自接敌,该当何罪?”
  谁求情都没用,没砍了就不错了。
  陈枚道:“将军,我们何罪之有?将军让我们巡逻人,我们不幸途中与敌军遭遇了……”
  小冷将军想骂他八代祖宗!这破借口你是早就想好了吧?
  “都捆了!囚车送幕府!”
  …………
  祝缨等到了战报,也等到了三个闯了祸的家伙。
  吴沛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他们还在外面跪着,这……”
  祝缨道:“还跪什么?”
  “好嘞,我把他们放了。”
  “先打二十军棍。”祝缨说。
  胡师姐有些怀念,大人好久没有说“二十”了,她说:“还有两个姑娘,这……当众行刑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仨,都别扒衣服了,当众打!别为他们求情了,要不是冷将军强为他们寻了个‘巡视’的借口,现在他们的脑袋悬呢!打他二十是冤枉他们了吗?不打他们,军纪何在?”
  祝缨还怕别人不敢打,亲自出去,将三人拉到高台上监督行刑。
  噼里啪啦一通打,三人也都硬气,陈枚一脸委屈,路丹青梗着脖子、桑大红着脸,却都一声不吭地忍完了二十棍子。
  直到打完了,陈枚才说:“节帅,我们是有想法的!”
  “哦?进来说。”
  药也没上,先拉到了大帐里审。三人哆哆嗦嗦把计划说了,且说应该有效。
  祝缨道:“都有主意了?嗯?商议的时候不说,现在又显能耐了是吧?”
  陈枚抽抽噎噎地:“是上阵见了敌军之后才想起来的,军情如火,不急禀告。”
  祝缨冷冷地看着他,看到他把脖子缩了,才说:“去上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