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本也是要说这些内容的,更不与项大郎争吵,提前到了别业,兄妹俩各承担了一部分守卫的任务。
  别业初设的时候祝缨就留意,将它当成个县来配置。除了花姐揽总,其他事项皆有管事,大管事也有六、七个,除去青君、小江等人,也还有三个本地居民中选任的,现在他们都来了。
  祝缨扫了一眼,叹道:“可惜老黄已经不在了。”老黄是比较早的一批投奔过来的人,最早是他帮管一些人口、仓库。说得别业管事们也有一点伤感。老黄去世后,他那一摊子事儿就渐渐转到巫仁手上了。
  巫仁有点紧张,一紧张,她的一张脸就木木的,面无表情,像谁欠了她的钱似的。祝缨道:“挺好。” 她才松了一口气,跟着大家入席。
  一路跋涉,宾主都很累了,大家吃吃喝喝,喝高了的众人又唱起了歌。声乐阵阵,都没有去聊什么“正题”。
  酒过三巡,祝缨道:“我回来得仓促,又让大家伙儿辛苦跑下山去接我,我在这里谢啦。”
  郎锟铻道:“您要这么说,便不把咱们当一家人了。”
  祝缨就此打住了话头:“好,一家人,出去一趟得有礼物带回来。拿上来。”
  几个随从两两一组抬了些东西上来,一样一样照着签子摆在各人面前。祝缨笑道:“以往总说要为大家寻些好兵器,却总不得门道弄到好的。来,试试,可还配得上你们?”
  郎锟铻眼睛放光,第一个打开了盖子,里面打底的是一些绸缎之类,上面几个盒子。他将一个长条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长刀。刷地抽出来,刀身乌沉、刀刃泛着雪白的光。郎锟铻还没试刀,就先说一声:“好刀!”
  接着,各人试着刀。
  祝缨两开幕府,弓马、刀剑、铠甲之类颇为易得,即使是越狱跑路也携了一些。这些虽不能全与郑侯几十年的收藏相比,拿到梧州也是品相极佳的了。连山雀岳父这样的人眼睛里都闪着光:“好家伙!大人,这样的礼物太贵重啦。”
  祝缨道:“我匆匆回来,有些事儿也没与大伙儿明说,这也是赔礼。”
  路果道:“大人说这些客气就不痛快啦。”
  众人品鉴一会儿兵器,又看一看箱子里的其他物品。祝缨知道他们,对书籍字画之类兴趣不大,因此都是些一看就很贵的东西,几人的高兴更加真实了。
  饭后,各人回去休息,大宅中的仆人开始收拾,祝缨往后走,没走几步就回过头去,却见花姐、小江、祝青君都跟了过来,花姐身边还带了个巫仁,项乐、项安兄妹俩在稍后的位置。
  项乐略有踌躇,不晓得自己一个外男跟上来是否有些不妥。祝缨一回头,他的脚步就是一顿,脚掌在地面上碾一碾,险些将自己崴了。赵苏走上来,将他的肩膀拍了拍:“愣着干嘛?”
  花姐对祝缨道:“虽然晚了,你再累,也累知道些事,明天一早,还有晨会。你总不能干坐着、看着,我们把别业的事儿告诉你一些,先应付明早。”
  晨会这习惯还是从郑熹那儿学来的,祝缨有这习惯,花姐管家,也就沿袭了过来。祝缨离家十年,虽然也有通信,但信中能说的实在太少也不如当面讲清。
  祝缨说:“好。”
  一行人进了书房,这处书房大而宽敞,比相府多了一些古朴的质感,她带回来的东西连同之前历年搜集的内容,都已经搬过来了。
  灯点上,祝缨上坐,其他人两排坐下。花姐先拿出钥匙,将一面墙上的大柜子逐一打开:“我把别业的田地、人口一式两份,也备了一份在这儿,与前面账房那里是一样的。”取了个簿本子,说是拢的总数,把小本子放到了祝缨的桌上。
  然后是巫仁,交了别业的财产账,这一份是她们认为的祝缨“私房钱”。
  巫仁道:“那些是别业大账,修围墙、修路、安置庄户、校尉练兵、管事月钱都那里头出。这一份是专管府里的花销的。”
  祝家人也要生活,花姐就弄了本账,一大一小,大账管整个“祝县”,小账管祝家一家,虽然整个别业都算是她的产业。
  也放到了桌上。
  祝缨问道:“你父母兄弟还好吗?”
  巫仁道:“我到别业来,他们就放心了。家里还有些田产,他们走不开,我在这儿比在下面舒服。”
  祝青君是练兵,是防务,她也交了一本账:“练兵就是烧钱,没敢练多。拢共五百人。”花姐道:“盐场也能产盐了,虽然把价压下来了,仍有盈利,倒也能支持。”
  祝青君又交了一张很大的图:“我把周边的舆图又重新画了一遍,将一些不准的地方都校准了。”
  项安、项乐说的是山下的事情,糖坊仍然在项家的手中,项安道:“利润比您在的时候少了两分。您在的时候还不觉得,您一离开,换了人就知道谁行谁不行了。”
  徐知府也不贪暴,但是吉远府想遇到一个像祝缨这样的人,却是难得紧。本事大点儿的如江政,早升了,有背景的如姚辰英,根本就不会来这儿。姚辰英虽然在西陲做过官,但是去做刺史的。江政去盐州接烂摊子,也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政事堂挂号的。
  吉远府就比较尴尬,凑合给个不闹事儿的已算是因为朝中有人,不折腾这个才吃饱饭的地方了。
  除了糖坊,吉远府的其他情况也都差不多。福禄县好点儿,因为福禄县受祝缨的“熏陶”最深,乡绅最狡猾,县令被他们卡得死死的。
  项乐则是询问:“大人,会馆、商路,怎么办?那些都是您的心血,如今也是许多人衣食所在。以前有您看顾还罢了,您要不管,只怕要被勒索到倾家荡产了。”
  祝缨道:“不急,再等几天就有眉目了。”
  “是。”
  然后是刑狱等事,小江道:“咱们加盖了牢房,呃,有三个死囚是都确定了的,现在只有这三个人。”
  男监女监都有,十年间还处死过三个人,一个是殴斗打死了邻居,一个是因奸情毒死了情敌,还有一个是偷窃的时候遇到失主回家,博斗中打死了人。
  祝缨道:“这个我知道。”当时花姐她们很为难,这个别业,她们不想让别人来插手。但是没有衙门,怎么处刑呢?花姐就写了信给祝缨询问,犯人该交给谁发落。
  祝缨回信:自己杀了吧。
  人是小江抓的,案是花姐判的,头是侯五砍的。
  赵苏忽然插口道:“以后再也不用为这样的事情烦恼了!咱们自己县的事儿,自己断!”
  项乐道:“果然要裂土敕封了么?”
  祝缨道:“当然!”
  项家兄妹心中更加笃定了,齐齐一抱拳:“恭喜大人!”
  祝缨道:“这些都先留下,我慢慢看。”她看了看赵苏,赵苏点头:“我也留下来!姥只管吩咐我。”
  祝缨指着一排柜子道:“这些个,以后也是你的事,不过现在,我另有一件事要你办。”
  “是。”
  “你与苏喆熟悉山下礼仪,你们两个,准备接待陈枚。那小子一肚子的鬼主意,换个人去,怕不要被他卖了。”
  赵苏一想也是,忙说:“是。”
  “等敕封到了,才好给各人名份。”祝缨意有所指地说。
  花姐道:“学校留给我,别的你随意。”
  祝缨道:“好。”
  她扫了一眼众人,道:“都不要着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赵苏笑道:“是,几县共推您做梧州刺史,将来还有一个刺史府,可惜,也是羁縻。”
  祝缨道:“慢慢来。好啦,今天就先到这里。”
  赵苏却故意留了下来。
  祝缨道:“不在乎这一晚。”
  赵苏道:“我并不是着急看这些个,比起户部,一个县的土地、人口又算什么呢?”
  “哦?你在意什么?”
  赵苏道:“别业,您经营起来是手到擒来的,刺史,您也做得。可是梧州是羁縻……”
  祝缨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官员虽然不是朝廷任命,却也都是轮流混个身份的花架子。县也不听州的,我这个刺史,即使做成了,也不过是个县令。那可就太没意思了,是不是?”
  赵苏神情一松:“您已经想到了。”
  祝缨道:“当然。”
  “那……”
  祝缨道:“梧州再往西北,天地广阔得很。艺甘家,不但他家,还有西卡之类,又怎么甘心奴隶逃跑,青年男女往梧州来?他们与当初的路果他们一样。路果那时候,我能分利出来,使他们勉强接受。如今的梧州,可没那么多余粮供新人了。”
  当年的梧州,有朝廷武力(虽然路果等人不知道朝廷不会出兵)作诈骗,又有糖之类的产业。如今的梧州,名字一样,境况却是完全不同的。
  半胁迫、半诱拐、半收买的策略,行不通。必有一战。打了,拿下的土地、人口,就是战利品了。要分配。
  祝缨道:“再往西,拿下那一片,好与西番接壤,与朝廷可以形成包夹之势、钳制西番。我做节度使,下设两三个州,不为过吧?新设的州,就要有说法了。梧州,自然也可以在征战之中,变变规矩。”
  赵苏越听越兴奋:“那可真是……”
  “嘘。”
  ……——
  次日一早,祝缨起了个大早,穿好衣服,祝文已经笑吟吟地与两个姑娘抬着水过来要给她梳洗了。
  祝文道:“数咱们起得早。”上朝的人家,在早起这点上是很惨的。
  祝缨道:“她们呢?”
  “她们,哎,来了!”
  张仙姑也是起了个大早,与花姐跑了过来。张仙姑问:“睡得怎么样啊?”
  祝缨道:“好极了。”
  “真的?”
  祝缨道:“真的。”
  母女俩说了些闲言废话,杜大姐又把早饭拿了过来,殷切地说:“大人,尝尝我的手艺吧!都是好的!包子挑的最新鲜的肉,煮粥选最新的米,水用打的清泉水,糖也是用洁净的白砂糖。”
  杜大姐一片诚心:“都是好的!”
  张仙姑忙说:“我精神不济了,花儿姐又有外头的事忙,这家里还不够你忙的?今天就算了,以后别下厨了。”
  花姐道:“是,交给他们。”
  杜大姐道:“我还不放心哩,不过,小巫可以。”
  花姐的脸终于显出了痛苦的样子,祝缨目视她,花姐道:“王大娘子是个顾家的女人,样样来得,厨艺也很好。爹娘强的,给儿女都办好了,儿女就不用会这些了……”
  杜大姐道:“小巫不一样!她选料仔细,也用心。”
  祝缨抬手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确实是新鲜的。
  吃完了早饭,祝缨与花姐到前院去。院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昨晚能一起吃饭的人都到了。
  花姐先请祝缨到中间坐下,再说:“别业,本就是她所建。如今正经的主人回来了,就该听主人家的。”
  祝缨道:“我才回来,还是你来,我先看看。大家都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保大家平安。”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最主要的是祝青君的任务——安全。艺甘家的人时不时会捣个乱。具体怎么干,花姐不懂,祝青君很懂,于是就都交给了祝青君。
  山中别业没有复杂的大事,很快开完了会。众管事散去,祝缨却又要与头人们再开会。
  头人们起得晚一些,苏喆是起得最早的,与苏鸣鸾两个起来,一处叽叽喳喳说话。等到其他人也起了,才一同来寻祝缨。
  这一次,正堂上的气氛就严肃了不少。
  路果首先说:“大人已经回来了,咱们要怎么对付艺甘家?就算要等秋收后,也得有个说法吧?”他与喜金家离艺甘家比较近,受影响比较大。
  祝缨道:“当然是先给他递个信儿啦,先礼后兵才是正途。”
  苏鸣鸾明知道祝缨不是个纯然的好人,但一想到当年她也没有马上就同意要帮着打郎锟铻,反而劝和解,又觉得祝缨还是原来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