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安见状不再多言,但是见小赵姑娘与四娘几个眼睛亮亮的,反而有一点意思。她说:“我一直都在这儿,只要大人收留了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来同我讲。”
  众人心头一喜。
  次日,祝缨见了他们,眼前六个女孩子,年纪差不多,高矮胖瘦的,说话都接近官话,行礼也比较标准。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
  赵苏道:“山下官学可不收女学生,就是番学,也荒废了。她们都是父母的掌珠,不忍她们失学,所以来求学的。”
  他还帮大家把理由给编全了,赵翁之前对赵苏的意见也消失了不少。
  祝缨道:“我这儿的学校,可要先考试的。”
  小赵姑娘道:“我们愿意。”她俨然是这一批人里的一个小小领袖。
  祝缨将六个姑娘挨个儿看了看,小赵姑娘努力挺直了脊背,背上也冒出点汗来。祝缨是一个只存在于她们的“传说”中的人物,大家交易、发誓都用她的名,因为据说不管什么样的坏事都瞒不过她的眼,坏人逃到哪里都会被她追捕缉拿。
  颈中戴着庙里求的护身符,庙是她的生祠,她对女孩子极好,爱护着女孩子。
  之前庙中塑成男子的模样,既知她是女子,小赵姑娘的心里便将那个一身紫的佩刀丈夫换成了花钗大袖的雍容美人。必是柳眉凤眼、直鼻樱口、肤如凝脂。
  哪知眼前这人丑是不丑,但只有肤白勉强沾边,她一身利落的窄袖袍服,束冠,佩短刀,比塑像俊,却与想象中的庙中女仙完全不搭边。
  她就是一个正在考验你的长者、老师、官长,你想象中的她的样子,绝影响不到她本人。
  祝缨忽然问道:“你们几个,都认识?处得还不错?”
  小赵姑娘道:“是,我们是同学。”
  她们的家在二十年前被祝缨迁到了县城,祝缨管这些乡绅是方便了,乡绅之间的联系也紧密了,小辈们很容易就熟络起来。她们无法进官学,但福禄风气,有钱人家的姑娘有不少也读书,姻亲们凑一凑,请个女先生给姑娘们上课,更容易处成一种亲厚的关系。
  学生的性情也是各种各样,四娘与小赵姑娘就很高兴能够进山,隐隐成了小头目。
  祝缨道:“好,祝锦,带她们去见大姐,准备考核吧。”
  祝锦是回府之后,祝缨又从县中另选的补充随从的一个姑娘,今年十六,个头也是不高,一双大眼很是灵活,笑着对几个姑娘说:“请随我来吧。”
  祝缨对赵翁等人道:“考试不过两、三天,等她们出了结果,你们也能安心回去。”
  “是。”
  正寒暄,杜大姐从后面跑了过来:“大人,老翁病重了!”
  祝缨道:“我失陪了。”
  赵翁等人忙说:“大人请。”心中有些不安。
  祝缨却命赵苏:“你替我陪陪他们,祝彪,去请大姐,让小江去学里陪几个小娘子。”
  “是。”
  祝大早凉了,祝缨这不过是作戏。她又等了两天,等到项渔回来,报告了冷云已经动身的消息,才公开发丧。
  祝府开始办丧事,讣闻也发往几个县。
  赵翁等人心中惴惴,觉得这兆头实在不好,连带的,几个小姑娘考试时也更加紧张了,不知道会不会被退回去。几对父女在客馆中急得团团转,赵翁一面说:“咱们也要准备奠仪。”又推举项渔的舅舅去打探消息。
  项渔的舅舅找外甥。
  项渔道:“先莫去。老夫人伤心得躺下了,大娘子正在与大人说话。她们俩说体己话的时候,等闲人不敢打扰的。不过,有大娘子在,大人心情会好很多。这些人里,只有她最能开解大人。等她们俩聊完了,再求见,事情会好办一些。”
  “那好,我就等你的消息啦。哎,你妹妹她们的考试……”
  项渔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这个?只住几日,等忙过了,大娘子闲下来了,你们再来问。”
  “好好!”舅舅一面答应,一面寻思着要托商人往山下送信,告知同乡,也得来上礼不是?
  只盼大娘子能把大人给开解好了,可别再节外生枝。
  那一边,祝缨正盘膝坐在棺材边的蒲团上,花姐半跪着烧纸。
  祝缨道:“别弄那个了,等会儿我烧元宝给他。”
  花姐道:“你要难过,就哭出来。”
  祝缨摇了摇头:“过了劲儿了,没得哭。”
  花姐小心地问道:“他最后走的时候,老糊涂了,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祝缨道:“不是为这个记恨他,也不是非得哭出来不可。他也不是老糊涂了,倒是有几分道理……”
  “你!”花姐有些惊骇。
  祝缨续道:“我是要想一想,我死了,这片基业要交给什么样的人才好。要开始寻觅这样的人了。我走第一步,预料不到第二步在哪里,更管不着别人怎么走,谁也不能把第二步赖我头上。可是,我总得选个有腿又愿意走的,你说是不是?”
  “诶?”花姐的心情在转瞬间大起大落,一时忘了接话。有点生气,有点想打人,最终嗔了一声:“你都想好了,哪有不是的?”
  祝缨伸手捏了几片纸钱也扔到火盆里化了:“没有想好。”
  “啊?”花姐又担心了起来,“有什么难处么?赵大郎、青君他们都不行?大郎是你义子,又有情有义,你又让他做了你的别驾。也没有打算托付给他?这些人里,就他城府深。这个地方,没有城府是守不住的。
  要说大郎年纪与你相仿,不适宜。要不就是青君,她……其实比大郎更合适些。打小看着长大的,为人也好,有点儿像你小时候。
  他俩要是不都不行,你……”
  祝缨道:“我不是说哪一个人。”
  “嗯?”
  祝缨道:“你看,爹走之前说的什么?他心里明白。大家都知道留后是什么意思。哪怕中间断了,都得再续回来。大宗小宗,子子孙孙,伦理纲常。根本不用担心身后怎么继承,那是已经定好了的,自己不说,也都知道应该怎么做。自有人‘主持公道’。
  我呢?我死了,谁继承?按照什么规矩继承?下一代、下下一代,后来人会不会改弦更张?把我定的规矩都翻过来?后人很难还与我一样,对吧?困不住我的东西,却能困住别人,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花姐喃喃地道:“世道。”
  “所以啊,周公孔子被尊奉为圣人是有道理的,制礼作乐是很可怕的……”
  第452章 三次
  花姐也拣了把纸钱,慢慢往火盆里续,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如果以世人的眼光来看,祝缨无疑是成功的,以祝缨的心愿来看,她无疑只迈出了第一步,且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比现在这一步更难,且完全看不到前路。
  花姐也不知道自己能帮助祝缨些什么,她轻轻地说:“你知道我的,身边儿姑娘多,一样米养百样人,也有温柔的,也有急躁的。也听着些气急了的小孩子说,必要将世道全反过来,要女人出来做事、男人不许抛头露面。可是我想,人生在世,除了欺负人和被人欺负,应该也有别的活法。”
  祝缨咧了咧嘴,花姐这一说,让她想起了周娓,周娓刚入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样气儿气儿的。她轻轻地说:“我懂。”
  花姐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要你非做什么、必不能做什么,只将一些事告诉你。我想告诉你,别急,咱都别急。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该歇的时候就歇歇。这世道,也是人心,也难改。好在世上总有不服气的人,路不平有人踩。”
  她知道难,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久远的人物——冯夫人。当年在京城,她给冯夫人做了一阵的女儿,那位夫人九死不改其性,世道,哪有那么容易掰过来的呢?冯夫人高高在上,身边人无不受其戕害。可即使对上这样的冯夫人,要花姐反过来虐待她,花姐也是觉得不应该。
  但花姐又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与冯夫人这样的人和谐相处。冯夫人还只有一个人,冯家最后请她去庄上“静修”,也勉强算是比较和平地解决了问题。如果周围的人都是冯夫人呢?那样又将如何和平相处?
  花姐想不出。
  难,是真的难。
  她说:“可是呢,要让我选,我必是想要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了。你、干娘,都都吃太多的苦了。我的心,也是偏的了。”
  祝缨点点头:“知道。”
  花姐扶着膝盖站起来,祝缨弹跳起来,搀着她:“去歇着吧,这儿我守着就行。”
  花姐握着她的小臂,说:“睡不着,上了年纪觉就少了,我去看看厨下还有宵夜没有。拿来咱们吃点儿。”
  “好。”
  花姐转过身,却见蒋寡妇扶着张仙姑,她们侧后两个小姑娘抱着毡子、被子、柴炭过来。
  张仙姑眼睛红红的,花姐与祝缨快步上前,张仙姑道:“夜里凉,别冻着自己。”
  祝缨道:“放心。”
  张仙姑摇了摇头,看蒋寡妇她们先把地上的稻草拢起,在靠墙的地上厚厚地垫了一层,又将一张稻草编的厚席铺在稻草上,再往上面铺毡子、被子,最后往上压上一床厚被。给火盆里添了柴炭,把火拨旺。
  张仙姑道:“哎哟,老东西死得真不是个时候儿,这般冷。守灵就守灵,也别亏着了自己。活着的比死了的金贵。”
  “哎。”
  张仙姑看到了火盆、纸钱,慢慢蹲了下去,也往里续着纸钱,心里默念着:给你钱,你在下面好好过,你要有心,就该保佑孩子,别再挑孩子的错。
  祝缨也蹲着,陪着张仙姑烧纸,花姐一见此情景,低声让蒋寡妇再去取些纸钱来,随她们烧。蒋寡妇道:“我这就去,您也劝劝老夫人,有年纪了,不好这么熬着。她老人家又不像我们,做了寡妇怕人欺负。有钱有地,不愁吃穿,别这么难过才好。”
  花姐道:“我知道了。”她又示意小丫头留意那边母女俩,自己去了后厨,翻看有什么食材。如果照着“礼”,讲究点儿的孝子至少在丧礼上得吃素点儿。
  可是,管它呢!花姐想,这么累了,还非得在这个时候作践人,又不是吃不起。
  她装了一钵鸡汤,撕下来两只鸡腿放进去,又装了一大碗羊肉,取了一碟子熏鱼,再装一钵子的米饭,往上罩了两个大碗、取了筷子,都放到一个大食盒里提着,来到了灵前。
  此时母女俩已经烧了一回纸钱,祝缨的眼睛也熏得微红,正在劝张仙姑回去休息:“我得熬今夜,娘就别在这儿了,冷,别叫我担心。”
  花姐道:“干娘先去睡,我同她吃些再走。”
  张仙姑道:“你也别熬啦。”
  “我省得。”
  张仙姑走后,两人也不用人侍候,食盒提到了铺前,打开盖子,一人一个碗,坐在铺上披着被子吃饭。
  花姐道:“吃完了就睡吧,这时别想这么,殡事上头,我同赵大项三他们商量着张罗?你的事够多了,山里山外的客,得你接待呢。”
  祝缨把一口饭嚼嚼咽了,才说:“行,你们张罗,只有一条——照着山里的规矩葬。”
  “啊?”
  祝缨道:“照着山外的规矩,没个男丁供饭,还吃不到死人嘴里呢。有什么意思?既然要在山里长久地住下去,就不能把自己当客人。我看着咱们城后面十里那座山就不错。”
  花姐想了一下,才说:“哎。明白了。”心里盘算着花费、步骤,棺材是少不了的,但葬俗也未必就全要依着山里,碑也是要一块的……
  她吃得少,食物大半进了祝缨的肚子,两人动手把碗筷放回食盒,坐在铺上接着聊天。
  花姐吃得饱了,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缓了不少,对祝缨道:“事情未必有那么的糟糕,山里人淳朴,就看谁能干。就是山外,他们不也送了几个小孩儿过来么?我看他们是还吃不准你能不能成事,可是能放闺女出来,可见他们也没那么不堪。”
  祝缨又点了点头。
  花姐见她话少,恐她因丧父而沮丧,引逗着她说话:“那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祝缨道:“先稳住吧。不招惹朝廷了,连西边儿的那几家,只要他们不来犯,咱们也别管。先把甘县的地种好、人管好。无论要做什么,打铁都要自身硬,手上都得有硬货。
  就从手上的这点儿地方立规矩,试一试。我也吃不准,什么样的规矩能行得通。你说除了欺负人和被人欺负,应该也有别的活法。这话不错,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如果是这样,那艺甘洞主就该听我的,把奴隶放了。可即使在我做丞相的时候,也有一堆人跟我唱反调。”
  花姐道:“咱们不急。山下送上来的那几个孩子,看着都是新手,我先带着?总归,咱们有更多的女学生了!”同类多些,总是好的。
  祝缨笑道:“好。你知道的,我不会教学生,只会吃现成的支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