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苏心中叹气,祝缨就是果决而不心狠,挺让人安心也挺让人无奈的。他不再提及此事,只继续说粮草之类,心中想的却是:我先准备着就是。本想借着西征,给头人家里势弱者一点势。既然祝缨不答应,大不了日后撺掇的时候暗中帮忙。
  祝缨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打小算盘了。赵苏这个人,聪明是有的,却又多了一点母系的直来直去,亏得做事还算有分寸,否则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赵苏辞去的时候,祝缨又多叮嘱了一句:“咱们做事,总要守信才好。既然立了盟约,就要遵守。”
  赵苏道:“我明白的。”
  赵苏大概是真的明白了,此后一直勤勤恳恳地忙庶务,再也不提什么征兵、征各家头人的儿孙之类的事情。秋收开始之后,他更忙了。今年还要向朝廷缴一点粮,这让他心疼不已。往京中送粮的事儿,祝缨也写了个公文给江政,要两州合并同行——为了安全。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民乱才平,虽然普通的盗贼也不敢劫皇粮,但总归更保险一些。
  祝缨此次除了粮食、布匹之外,又准备了给郑熹等人的礼物——金子、灵芝、朱砂之类。给皇帝的贡品也准备了,还是老样子——两只白翎子野鸡、紫芝。
  押运的人却不是赵苏,而是派了林风。放在以往,林风必是会叫嚷一番才哼唧着去的,这一次他却一声不吭,也不吵着要跟队西征,接了令就埋头清点物品,亲自看着装车,老老实实押车走了。
  祝缨叮嘱路上安全之类,他也一一答应,上马之前,还特别拜托赵苏:“姥也将西征,我家中,还请大哥费心照看。”
  赵苏此时看他顺眼不少,温和地说:“放心。”
  花姐也说:“孩子我也见过了,等她再熟些,我接她到学校来读书。学校里尽有与她一般大的孩子,不会寂寞的。过个几年,她能自己立起来,你们也省心。”
  林风认认真真向她拜了一拜:“多谢姑姑。”
  花姐摸摸他的头,林风将头一低:“我该走了,再不走该误时辰了。”
  …………
  林风一走,也就意味着祝缨也要再次动身了。
  张仙姑心里想着“今年怕是不得在家过年了”,嘴上却一点也不提西征的事儿,不说话又嫌太闷,只好说了点林风家的事儿:“他那侄女儿,也太可怜了。他娘子一个人在家,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现在又有这样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他那大哥,也是心狠!”
  祝缨道:“这山里,二十年前还在放人血、砍人头、剥人皮拿来祭天,这才到哪里?”
  张仙姑手上一停,喃喃地道:“是哩……”
  花姐在一旁听了,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事情都是咱们知道的,只咱们身边已许久没有了,猛地一来,叫人难受。”
  张仙姑道:“还是咱们这样的好!这再往西,听说仗还没打就要杀自己人?”
  得又扯回西征上了!
  “谁跟您说的?”
  张仙姑与一般的老太太不同,大家也不太怕吓着她,说漏嘴了她吃个惊也就听了,并不会像一些养尊处优的老封君那样给吓病。她又闲不住,也常住城里转悠。因此祝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说了些什么。
  张仙姑道:“忘了谁说的,不过呀,这么一看,西边儿那些人真可怜。那些头人也真可恶!可不能再让他们这么作践人了!”
  祝缨便保证:“不能了,不能了!”
  “救别人,也得先顾好自己,”张仙姑终究摸上了女儿的脸,“可千万别再伤着了。”
  “哎。”
  祝缨这儿答应了亲娘,她还真做到了。此次西征,她的行辕又往西挪了一挪,比祝炼还往西,弄得祝炼、巫仁担心不已。祝炼不时在公文里夹着给祝青叶的小纸条:看好我老师!
  巫仁也在公文里给巫双夹纸条:知道你根本管不住姥,不过呢,你要瞧着有苗头,赶紧跟胡娘子讲!
  这二人的担心统统是白费,祝缨好好地坐镇后方,离前线总有百来里,祝青君等人则不断地攻城掠地。
  直到这一天,江珍脸色苍白地跑进了大帐:“姥!出事了!苏喆受伤!所部伤亡甚重!”
  一旁祝青叶也是一惊,心中盘算着该派谁去帮忙医治、如何接回后疗养,抽空又骂了一句:阿苏家的男人真没用!
  江珍下一句又来了:“阿苏家那几位,立功心切,苏喆拦之不及,他们迎头撞到了普生头人的‘铁骑’上!”
  祝青叶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咦?”
  祝缨问道:“死活?”
  “死了五个,重伤三个,还有两个轻伤。苏喆也是轻伤。”
  祝青叶道:“重伤?姥,如果不及时医治,恐怕也要丧命的。”
  祝缨轻声道:“也好。让苏晟去接应吧。”
  第489章 集合
  江珍答应一声,旋身出去传令,不料脚下不稳,一个左脚绊右脚就要摔倒,祝青叶眼疾手快将她给薅了起来。祝青叶带点关切地看向江珍,江珍勉强笑笑就要走。
  祝缨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慌的什么?”
  江珍咽了口唾沫:“那什么,西征开始,还没有一次死这么多有身份的人哩,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怪事发生了……”
  祝青叶跟着点头。
  祝缨挑了挑眉,道:“这有什么好稀奇了?战场上,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祝青叶小心地说:“可是,确实让人心里发毛,呃……”
  祝缨道:“那就传令去各路,询问情由,让他们各自当心。”
  两个姑娘闻言稍有安心,江珍忽然害羞起来,道:“我这就去传讯给苏晟。”说着,噔噔地跑出大帐。
  祝青叶也要去拟文书询问,祝缨道:“你先去将今天要见的人带过来。”
  “哦,是!”
  须臾祝青叶了十几号人来,来人高高低低,年龄也从二十来岁到头发花白不等,男女都有,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光鲜。进了大帐,多半眼中带着好奇,也有些小拘谨。祝缨特别留意了显得比较轻松的三个人,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个老者,另一个却是中年妇女。
  祝缨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他们的面前,用西卡话先问:“都听得懂我说话吗?”
  有一多半的人点头,附和。
  祝缨又用吉玛话问了一遍,也有一半的人点头应声。
  祝缨接着用奇霞语、花帕语又各问了一遍,都记下了应声的人。最后再用官话询问,就只有两个人点头了。
  祝缨道:“你们都是能干的人,聪明的人,以前有力气没处使,现在不一样的。”
  祝缨今天要见十几个人,都是新附之地的土著,情况也都类似。出身不是头人之类,但都人缘不错,在人群里平素又有些威信,更重要的是脑子比较好使,能听得懂人话。“懂人话”并不是一个戏谑嘲弄的说法,而是写实。
  远论是山里还是山外,都有那么一种人,好像与你说着同一种语言,但是你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你说“房顶破了,下雨会漏水,得赶紧补补”,他说“什么?雨水能补房顶?”
  这十几个人,都是祝青君、祝炼、蒋婉等人接触过之后认为不错,列入名单的。
  当然,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不识字。祝缨将他们都召集过来,一是亲自见一见以示重视,同时亲自考察一下,二是薅到大营里来集训一阵,教授一些治理的方法。为的是让他们能够铁矿上的杨喜一样,将来好承担一项事务。
  短短的一个月是不足以让他们学会别人数年才能学会的本领的,主要是认识认识,熟悉一下。再给他们分派一些“助手”,使一些会双语、又识字的学生跟着他们,一面督促他们学习,一面也可向他们学习一些处事之道。
  学生们的能力,并不一定就比这些人强。
  祝缨见那个中年妇人不断地看着自己,也大方地说:“咱们见过面,我买过你的羊。”
  妇人笑了,说的一口吉玛话:“我也觉得您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了。我自己以前也没有羊,给头人家放羊。”
  祝缨道:“我去过你们寨子,你们头人要买针……”
  “啊!”妇人眼睛一亮,“您送过一把,还赏了我一块布。那时候我脸上都是灰,您还能记得。”
  祝缨点头道:“是我。你叫坎底赞,是不是?”这个也是音译,羊毛的意思。
  妇人依旧笑道:“是。”
  那祝缨就知道了,这是祝炼给选出来的。
  这妇人不识字,记性却极佳,能够将要求的事情统统记下。祝炼分田、征粮,到了她的寨子里,她都能条理分明地安排好,她还知道哪家有几个壮丁投军了,这样的人家按照规定是有优待的。
  只能给主人放羊,记下每只羊的情况,记下今年产了多少羊羔之类。这样也免不了挨打——羊羔的死活也不是她能决定的,放羊遇到天气不好,羊跑丢了,没要她抵命就算好的了。
  祝青君等人杀到,手起刀落,头人变成了人头,妇人也就不再只放羊了。
  祝缨笑道:“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祝缨与众人一一交谈,询问各自的族属,又问他们的寨子在什么地方。此地记述方位也很笼统,“从来路走了两天”、“翻过三道山”之类的纷纷出现在他们的话里,这“三道山”的“山”可大可小,大小不等的山头在他们口中都是山,“河”也是一样,十几丈宽的大河与三五丈的小河都是河。
  祝缨一面与他们聊着,一面在地图上寻找准确的位置,心中思索如何安排这些人做事。这其中,又有产生金与石炭的矿藏,就必须多派土兵随行了。
  聊到了饭点,她又请大家吃饭。军中的饭食虽然简单,却也是普通奴隶出身的人难以吃到的美味了。祝缨将一盘水煮白肉拖过来,斩断纹理、抽刀切作薄片,满满装了一盘往老者面前一推:“吃这个,好嚼些。”
  这个年纪的人,即使养尊处优,牙齿也不太顶用了,即使张仙姑,如今也只吃些肉馅儿做的食物了。这老头一向过得苦,满嘴的牙掉得七零八落,一大块肉,别人吃得香,他放到嘴里撕不下一点儿。
  老头儿低头看了看盘子,再抬头看了看祝缨,轻轻地点头,重重地:“哎!”他就着油手抓了一撮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祝缨又将盐碟推到他面前。
  一餐饭吃得很快,吃完了饭,祝缨又逐次与他们谈话,最后让祝青叶与巫双去教他们一些简单的官话,发一本《识字歌》,配上文具,慢慢教。都不是笨人,给起个头,以后慢慢学就是。
  坎底赞等人没几天便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又想请新取个名字。祝缨也不推辞,他们也有姓祝的,也有想姓其他的。如坎底赞,就姓祝,祝缨为她取名祝重华。老者父亲淘金而死,想记住这个金,祝缨就让他姓金,取名为寿。
  以此类推。
  这头起名字,那一头,祝青君等人的反馈也到了——普生头人这一次确与前番更加不同了!
  祝缨见状,轻轻敲了敲桌子,问道:“苏晟,到哪里了?”
  ……
  苏晟正在赶回大营的路上。
  这次重伤的人里有他的哥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林风家兄弟相争,他们家算和谐的了。姑姑虽然强势,但是对兄弟侄子也算尽心,他就是姑姑给送到姥身边的。否则哪有今日?
  哥哥重伤,表姐也受伤,他心急如焚。
  到了苏喆军前,苏喆这次换了一条胳膊吊着,看得苏晟脸都白了:“怎么又受伤了?你上次就……”
  苏喆板着脸道:“先别说我了。你怎么来?”
  “姥让我来接应的,怎么会……”
  苏喆冷冷地说:“什么怎么会?姥授印的时候,他们的脸色你又不是没见着。就是没看到,他们把酸话说到你脸上,你总该听到了!我又不能给他们嘴上套笼头,哪里拉得住?”
  苏晟道:“纵然如此,普生家也不至于这么能打吧?这事不对呀!”他比苏喆还小一点,对苏喆说话时总有点小心。
  苏喆平静地道:“我已报给姥了,普生家的骑兵。”
  “啊?这不像是山里的打法呀。”骑兵,最好用的是两种,一是冲锋,二是奔袭。这两样在山区是很难发挥效用的。
  苏喆道:“所以要报给姥。来,看看他们吧。”
  还有什么好看的?苏晟也算是兄弟里幸运的人,摸一摸腰上挂的圆章,再看看躺着的兄弟,他已是信了苏喆的话。觉得这位表姐也是太倒霉,姑姑积威二十年,大家不敢跟她闹,表姐苏喆不同,经常不在寨子里,又年轻,时不时就让人忘了她其实也很厉害。估计,兄弟里是有些不太听话的。
  这下可好了,不听话,把自己的命给填进去了,回家去还不知道叔叔们要说什么呢。
  兄弟们也蔫头耷脑的,见到苏晟来也都羞得不行。苏晟小声问:“怎么就不听令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