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彤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搬了张矮桌,林戈左手一只攒盒、右手一壶茶水,在她们俩的身后,又有一个与她们年岁相仿的男孩子捧了个装了水的大脸盆过来。在三个都在偷偷打量赵振,祝缨道:“去写功课。”
  三人怏怏地溜了出去。
  赵振听到“写功课”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怎地,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鼻涕也笑飞了。他忙吸吸鼻子,洗了脸、擦了手,仰脸看着祝缨,说:“老师,这个朝廷,怕是要坏了。”
  祝缨低头看着他,赵振与她年纪也差不多,人却苍老憔悴了许多。他心性可谓单纯,顾虑又少、家境尚可,养成了一点天真的气质,却又不像林风那样不挨打不知道疼。乍一眼看上去,他的神态比同龄人要更年轻一些。
  眼前的赵振头发胡子白了一半,脸像是个根雕,腰也弯了,又强仰着脖子,身形如果从侧面看,必是一幅诡异的剪影。
  祝缨道:“天道有常,坏了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朝廷底子还在,政事堂也还有点眼光,百官也不全是废物,现在说坏,为时尚早。若说西番,朝廷早有准备,北地、西陲那一批的将校,如今正当年。你又何必惊惶?”
  赵振不停地摇头:“那是面子上的,里子已经不好了!罗、罗甲秀,被黜了!”
  “嗯?他?他是个能干的人,政事堂不至于为难他吧?”
  罗甲秀是当年祝缨在北地的时候调过去做地方官的,与祝炼等人都认识,与赵振也见过。祝缨曾给过陈萌、郑熹名单,罗甲秀在名单上,只要他不主动参与党争,陈、郑应该都不会为难他,这样一个肯在地方上好好做事的人,丞相应该有这样度量。
  赵振道:“事情源于西番……”
  朝廷与西番满打满算和平了十年左右,接下来就还是大战小战不断。比起这两家的战争,安南边境上的那些摩擦只能说是打群架,无论是双方出动的人数还是互相下手的狠劲儿都不可同日而语。
  朝廷这里底子还是厚的,姚辰英也是个会经营的人,去年支持下去了,今春又打,眼看秋天,又要大打。主将与当年祝缨也不一样,祝缨在民政、转运上几乎无人能及,因而尽可能地减轻了朝廷的压力。如今的将领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有板有眼,能自己上阵,粮草的消耗很让姚辰英头疼。
  祝缨道:“那倒也不到于耗费太多,姚辰英是个内行,将军们也不能糊弄他太过。纵使官军又懈怠了,西陲子弟也不是不能一战。罗甲秀在这里面插什么嘴?”
  “不是那个,开始说增兵,要调温岳他们。可是陛下不许。不得已,有人提议,用胡兵。北地自然是反对的!
  罗甲秀就上表,说温岳手下的姚景夏所部皆是北地子弟,也善骑射,调他们更合适。
  陛下生气了,说他妄议大政,狂言无状。接着就有人罗织罪名,弹劾罗甲秀,御史台派人查去,不知怎么的就凑成了一箩筐的罪,想必也是借他清账,也不知道开脱了哪个。罗甲秀被黜,斥令还乡,连同被他求情的人也都被降职了。
  放着这些赤胆忠心的人不用,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
  祝缨道:“傻子。”
  “诶?”
  “西陲再要紧,也没有咱们陛下自己的安全重要。”祝缨轻声说。
  赵振一呆:“什、什么?”
  “你倒是算一算,现在的禁军除了温岳、姚景夏他们,还有谁可靠?东宫那样一位太子,他连儿子也无法依赖,心里正不是滋味呢。”
  论可靠不外两条,忠心、本事。温岳、姚景夏所部是后练新军,底子好,粮饷发足,能打能拼。姚景夏没有背景,这几年晋升也快,皇帝信任。
  “可是也不能引胡兵参战啊!”赵振急切地说,“胡人原不受制,饷给足了,官军也是能打的!何必胡人?胡骑南下必要经过北地,那场面……简直……太子、太子,那是……”那个太子,比胡人还让人糟心!
  祝缨的眉头皱了起来:“累利阿吐也同意?”
  “不知道,我打听了,没听到实信儿,恐怕也不远了。我也想声援罗甲秀,奏本被陈相公抽了出来,将我好一通训,”赵振又哭了,“陈相公竟是真的为我好!明明朝廷应该派温岳、姚景夏所部去西陲的!丞相不为江山社稷谋,只好在细枝末节上费心。如果罗甲秀那样的人也不能被朝廷所容,我在这朝廷里也没什么意思了,便辞官回家。
  只想过来提醒老师一句,朝廷已经不是原来的朝廷了。您自己必有主意的,安南您治理得很好,竟是朝廷诸公想错了。我心乱如麻,不如说什么好。我明天就动身回家。”
  祝缨道:“你这般模样回去,家里也是担心的,先住下来休养几天,恢复些元气再回去,免教家人担心。”
  赵振犹豫良久,才说:“是。”
  祝缨看他的样子,问道:“行李没带?”
  “带、带了一点,路上遇到饥民,散给他们了。”
  就是现在穷得叮当响了?祝缨道:“我知道了,外面谁在?领他去客馆休息。”
  外面冒出颗梳着大辫子的脑袋:“我在的!赵官人,这边请。”
  赵振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腿,一瘸一拐地跟着大辫子往外走,走过一道门,遇到了苏喆。苏喆比在京城时胖了一圈,身后跟着个小书吏抱着一叠公文。苏喆先说话:“诶?这不是……你怎么来啦?你可看出年纪来了。”
  赵振勉强笑笑:“你倒依旧年轻,我回家,当然顺路先拜见老师。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他指了指苏喆身后的公文,点点头,缓步走了出去。
  ……——
  苏喆心思电转,旋踵往祝缨的书房走去。她是特意找个理由过来的,安排客馆也是要花钱的,凡花钱就得批条子,户曹那边核完了,与其他一些近期花销一起做了账,苏喆是要过目的。她也就知道了这个事,她认识赵振,就派人留意此事。
  赵振进府,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到了书房,很快报完了公务。祝缨将其中一项指出来:“这个是扩建学堂的,再多批一成。”
  “是。”
  苏喆答应完,又说:“姥,我来的路上遇到赵振了。”
  “哦?”
  “他的脸,怎么像死了一样?”苏喆小声说。
  祝缨道:“哪里是脸死了?他这是心死了。正好,留下来给我干活。”
  “诶?为什么呢?”苏喆虚心请教,“我以为您不大想用山外的这些男人。咱们再缺人手,您也只留了我哥、阿炼他们几个,顾同都放到外面做官,这位赵官人以前也是留在京城,为什么现在又想留他了呢?”
  祝缨道:“他心死了呀。他、顾同,他们这些人当时年轻,求取功名的心有,造福天下的志向也有。当年他们追随我,也不是冲我,他们是冲着自己心里的抱负。让他们义无反顾抛弃一切、跟着一个女人重新来过,怎么可能?
  顾同心眼儿多点儿,至今也还难料,赵振比他纯粹,理想破灭之后仍然心存厚道。罗甲秀可不是女人了,有什么下场?做忠臣,就不能管国家、护百姓。不做忠臣?他的脑子、他的心,又拧不过来。忠臣,做起来没意思喽。
  直道而行取功名的路没了,还能怎么样?过来干点儿能造福天下的事儿吧。你去同他谈一谈。”
  苏喆道:“是。”
  祝缨道:“告诉他,秋收开始了,赵苏、阿炼也要过来了,见一见老朋友嘛。”
  “那我带赵霁过去一趟?”
  “你看着办吧。”
  “呃……留他下来,做什么呢?我要说服他,总要给他一个准信儿。”
  祝缨道:“学堂不是还缺人么?他那个样子,现在让他做别的只怕也没那个心气儿,去教书吧。”花姐也上了年纪,既要管礼曹,又放心不下医馆,精力渐不够用,有几个帮她的学徒、学生。学徒倒还能应付,因为安南医术原就不太好,有比没有强。学生就难以应付学堂的需求了——干这事儿的,没有一个是正经读过书的。
  但赵振是。
  留他下来,可以做很多事。他又对朝廷产生了不满,对所谓礼法也产生了怀疑。用起来容易。
  第522章 留下
  苏喆是个有心气的人,接了祝缨派下来的任务就一定要完成。她稍一思索,亲自去了一趟兵曹,向路丹青讨要赵霁跟她出去办一趟差。
  路丹青好奇中带了一点警惕:“你那儿的人不够使了?”
  苏喆没好气地道:“放心,不要抢你的人,是来了一个老朋友,要带他去见上一见。”各职司的事务日渐繁忙,都想着法儿的想抢人。赵霁等人就快定职了,路丹青唯恐情况有变,很是防范。苏喆看出来了,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路丹青道:“哦,老朋友。”
  “要是事情顺利,过几天你就知道啦,不过现在还不能讲。”
  路丹青遂放赵霁跟着苏喆走,赵霁不知道是什么事,走远了一点才开口询问。苏喆道:“要留一个人,附耳过来。”
  两人先串了词儿,才一同去客馆。到了地方一问,管事却说:“赵官人?府里才来人见他,现在还没走呢。”
  苏喆与赵霁对望一眼,苏喆问:“来的什么人?知道什么事么?”
  “哦,是那个林小娘子,带了些箱笼来,给赵官人送衣服文具的。”
  “前面带路。”
  一行人到了赵振门外,林戈正在往外走:“姥给的,您就收下。不然以后这一路要怎么过呢?”
  赵振也没力气与她争论,身上也只剩这一身衣服了,遂不再反抗。林戈微笑着离开,转身看到苏喆:“哎?大人?”
  苏喆道:“是我们,来看看老朋友,你还有事么?”
  “我得回去向姥回话去了。”林戈团团一揖,大步离开。
  苏喆向赵振拱一拱手:“我又来啦!给你带来一个人,你瞧瞧认不认识?”
  赵振当然不认识赵霁,赵霁长到现在,与父母都有点像又都不太像,赵振只觉得有点眼熟,却分辨不出这是谁。苏喆对赵霁招招手,赵霁上前长揖到底:“小侄赵霁,拜见叔父。”
  哦!想起来了。赵振感慨道:“你这么大了!你父母还好吗?你……”
  苏喆笑道:“不让我们进去坐么?我可是专程带他来见你的,你要回了福禄县,以后恐怕见面的机会也少了。”
  “哦,是,里面请。”
  宾主坐定,苏喆也不看林戈带来的箱笼,只与赵振叙旧,又说看他的样子一定吃了不少苦,询问山外的情况。赵振也无心猜测她话中的意思,将对祝缨说过的事又简单对苏喆提了一下。
  苏喆道:“唉,一个朝廷一旦不能容人,也就……啊,不说这个了,嫂夫人呢?”
  赵振年纪比她大,她自己孩子都生了俩,赵振自然早有妻儿。赵振道:“我先打发的她们回老家,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辞官也不是随便辞的,弃官而去也是有后果的,想不留尾巴,就得另花些时间,因此他让妻儿与会馆商队同行,先一步动身。
  苏喆又是一番叹息:“我竟然没有留意到。你回来了,孩子怎么办?他不出仕吗?”
  赵振摇了摇头:“如今这个情势,并不适合……”
  “情势挺好的呀,”苏喆说,“不信你问阿霁,阿霁,是吧?”
  赵霁也说:“叔父,是挺好……呃……”
  苏喆好像也发现了问题,挽救似地说:“那要不,你就在安南做事,如何?”
  赵振是从没想过这条路的,他就是想回家乡居,走老师的门路或者投奔老师,并非他此行的目换。
  看出他的迟疑,苏喆又说:“你一身的本领,闲置可惜了。你要实在心情不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但请多住些时日,秋收后要算赋税,阿霁他爹,还有阿炼他们也快来了,见一面吧。都很久没见了,不但我哥家里添了人口,阿炼的夫人也会过来拜见姥,一起见一面吧。
  你家里,我这就派人去报平安,顺便看看嫂夫人是否安好,怎么样?”
  赵振心绪不佳不太想见旧友,赵霁又说:“小侄也有些学问上的事,想请教叔父。我才在幕府做事,远离父母,有些事也不好劳动姥垂问,还请叔父指教。”
  赵振于是从“住几天休息”变成了“住到老朋友来”。
  祝缨也不说要见他,就放他在客馆里,但是第二天,苏喆就派了人过来陪他在西州城游玩,将他往学校里带。毫不意外地,赵振见到了花姐。两人初见时,皆是风华正茂,再见面,都为对方的变化吃了一惊。
  花姐自认自己年已六旬,衰老是正常的,赵振比她年轻许多,如何也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赵振以为自己遭逢大变,憔悴一点是正常的,花姐在安南心情颇佳,怎么变成了一个老妇人?
  惊讶过后,花姐先说:“竟然是你?差点不敢认了,来,看看学校吧。”
  校舍是很明显的祝缨的风格,简朴,但是占地颇广、学生众多,尤其是学生们齐聚。花姐最挂心她的学生,不时感慨学生都是好的,可惜书籍、授课老师不够。
  赵振的眼睛粘在年轻学生身上有些移不开,掩饰地跟花姐扯开话题,说花姐太过操劳。花姐道:“我如今就两个爱好,一是行医,二是教书,可惜我学问不太好,除了医术,旁的教得也是寻常。常常害怕会辜负了小祝的信任。”
  赵振道:“您一向是最可靠的,不但老师,便是……”他忽然停了口。
  花姐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