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额角冒出汗来:“该死,忘了拜祭太夫人……”
  他这阵子过得浑浑噩噩,几乎忘了老师的家人,与花姐聊了一阵倒想直来了。又忙着张罗拜祭张仙姑夫妇人,亏得祝缨之前派人给他送了些盘缠之类,他才能自己又置办一份祭礼。
  看过了学校,又被引去看街道、里坊、集市……兵营是没让他去看的,却又带他路过了粮仓。
  终于,祝炼、祝重华、祝青君、赵苏等人陆续赶到,西州城空前的热闹了起来。
  赵振忽然生出一股羞于见人的情感来,外面越热闹,他越是不想出门了。正想等到傍晚就去求见祝缨辞行,不意祝炼与赵苏下午就来看他了。
  赵振老脸一红,只得与二人相见。最早的时候,二人皆不如他,他是官学生,祝炼是个小奴隶,赵苏又是个混血。如今的处境,固有二人能力的原因,也让他怀疑自己的路是不是走错了。
  赵苏的嘴一向刻薄,先说赵振:“一向心大,怎么在要紧的时候扭捏起来了?”然后是嘲讽朝廷,先是压不住党争,后是立一个傻子太子,接着是排斥能臣:“蠢死了,就算要打情骂俏,也得先把肚子填饱!他们倒好,先宰了能耕田的老牛,切!”
  祝炼厚道一些,稍劝一句:“情势复杂,易地而处,能做得更好的人也不多。皆是有心而无力。”
  “姥就有心有力,朝廷,啧!”赵苏依旧刻薄。
  祝炼只好的抱歉地向赵振笑笑,问赵振接下来的打算。赵振道:“回乡吧,我这些年总算也有些家资,够我闭门读书啦。”
  祝炼不赞同地道:“那岂不可惜了?”
  赵振道:“倒也不必惋惜。”
  赵苏道:“你那是什么样子?一点心气也没有了,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不像我们”
  “我不懂老师,也看不太明白安南。”赵振说。
  赵苏笑道:“为什么不懂?不就是因为与你那个朝廷不一样么?难道你要天下都如那个朝廷一般供奉一个傻子做太子、皇帝,党争、兼并、贪墨、战乱……嗯?”
  赵振道:“可,安南、老师的主张到底是什么呢?至今不曾明示。”
  祝炼小声说:“什么等贵贱、均贫富,恐怕是不大能说出口的。至于老师想要个什么样的世界,你看安南是个什么样子,不就知道了?”
  “机会均等。”赵苏说。
  赵振微微皱眉,赵苏指指自己,又指指祝炼:“不但我们俩的出身,苏喆是獠女,哦,我们还有一位刺史,也是獠女。有从山外来经科考录用的县令,也有奴隶出身的将军——哦,现在没有奴隶了。你是看事实,还是只看书上几行谁都能写的字?”
  赵振一时无言以对。
  赵苏最后亮了底牌:“你说哪里更能施展抱负?更能活得像个人?怎么样?留下来一起吧。扭扭捏捏,可不是丈夫所为。”
  赵振仍然有些犹豫:“天下,未必没有治世。”
  赵苏道:“你与我们不同,你是正经读书人,我们沾着蛮夷。你还盼着朝廷出个王相公,你还能效力它,我也不意外。可是王相公的结局呢?他的身后,险些受皇帝之辱,这皇帝还是当年他力保入主东宫的。你真抱希望?”
  赵振道:“我想见老师。”
  赵苏道:“好,我为你禀报。”
  ……——
  赵振再次踏进幕府,忽然想起来:这些天的经历,会不会都是老师的安排?难道老师真觉得我还堪用?那她又要我做什么呢?襄助经营安南?
  安南……想起近日所见所闻,他竟然觉得安南虽不富庶,但仿佛也不错。不不不,对普通人而言简直太好了,山外再繁华,普通人也享受不到,依然是赋役加身,安南稍贫,百姓衣食竟不太差。
  他的脚步犹豫了。
  这次是在签押房,他又见到了祝缨,祝缨身边的“侍女”又换了个人,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女孩子在一旁研墨。
  赵苏为他通报的,赵振也跟着行礼,祝缨摇了摇手,赵苏带他坐了下来。
  祝缨点了点桌上的一份公文:“拿给他看。”
  双辫少女放下墨锭,拿起公文走了过去。赵苏问道:“这是什么呀?”
  祝缨道:“前两天那个奏本的回音儿。”
  赵苏笑了:“还挺快。”
  赵振疑惑地打开,发现上面是郑熹亲笔写的……脏话。
  郑熹大概是气狠了,细数祝缨坑过他的事迹,你是不是缓过气来了?吃饱了你个王八蛋就要作夭!不许过来!我也不想引胡兵!我派姚辰英带着温岳、姚景夏去就是了。你给我个回信,你保证不擅自领兵出山。
  “郑相公气得不轻……”赵振说。
  祝缨道:“做丞相,哪有不受气的?好啦,你可以放心了,朝廷不会再引胡兵的。”
  “那您?我、我是说,安南有现在的局面不容易,我看过安南的土地、庄稼、百姓,比中原还是差一些,应该让百姓继续休养生息。除非迫不得,否则兵马不宜轻动。”
  祝缨一声轻笑:“知道啦。”
  赵苏咳嗽了一声,说道:“姥,他来辞行呢,这么长时间还没到家,家里怕要着急了。”
  “我!”赵振发了一个音,又闭了嘴。
  祝缨问道:“怎么了?赵苏,说实话。”
  赵苏笑吟吟地道:“我们说,请他留下来,他当我们哄他,必要走。”
  祝缨道:“哦,是我的意思,不是他们自作主张游说你。想不想留下来教书?”
  赵振犹豫的话不知怎地就咽了回去,说出来的变成了:“我愿意的。”
  “那行,先回家探望父母,休息好了再回来。”
  “我、我不想要官职。”
  “行。想要了跟我说。”
  赵苏笑道:“这下我可又多了一个伴儿。姥,我也要回梧州了,捎他一程吧。”
  “去吧。”
  从此,赵振便也入了幕府,他不要职衔,祝缨就把他放到礼曹去帮花姐。赵振是地方上也做过,六部九寺也呆过的人,甚至比苏喆更熟悉政务的运转,虽说是教书,礼曹事一多,花姐叫一声:“赵大郎。”
  他又乖乖地给姑姑干活去了,往来公文他写得比在礼曹听差的学生们好得不止一星半点儿,赵霁不时过来请教公文的书写。先是项安,派了听差的学生过来向他请教公务,接着巫仁也学会了,也赵霁派了来。
  赵霁被定了户曹,庶务正是祝缨一系的长项。赵振不得不代为捉刀,为户曹规划了丈量土地、清查户口的活动——安南地方小,祝缨这下规矩,每五年重新清查一次户口、田亩,马上就要轮到了。
  赵振身上一个官衔没有,干的活比苏喆还要多,他自己也只当不知道,每天依旧挟了包袱到学校里教书。
  有事情做的日子过得飞快,这一日,祝缨那里又扔了一个任务下来——写一封给西番边将的拒绝信。
  赵振的西番文不大好,唯恐理解错了生出事端,从通译馆里揪了一个翻译过来。翻译信译了,意思是:要求继续铁器和盐、茶的贸易。
  祝缨批了张条子:不许。
  赵振斟酌着口气,写了个回信,先点出西番背盟,对朝廷动武(安南没造反,所以也算朝廷,等于西番与安南现在不太友好)。再说你要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壮大你的,完了你再打朝廷,安南的立场就很尴尬了。
  所以,不行。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段:不过安南没有主动挑衅,我们也不想打仗死人,希望你们也体恤自己的百姓。大家还是和平的好。只要议和了,那榷场迟早得开。
  翻译给信译好了,拿给祝缨审了一回稿就发给了西番。
  祝缨转脸就召了祝青君:“准备准备,你要出征了。”
  祝青君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不少时日,一切都是现成的。赵振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巫仁、项安等处请示了祝缨,遇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都很不客气地找他帮忙。
  这一厢,祝青君大军还未开拔,那边西番边将点兵,来势汹汹。不等安南准备万全,祝青君最后一千套简易的皮甲还未验收,就不得不率部西进。
  赵振送走了祝青君,却并不能放轻松,安南土兵个头矮小,但行动之迅捷,竟是官军所不如。官军征发,如今是越来越麻烦了,往往要花费比以往更多的时间,行军的速度也不快。祝青君此行,一昼夜行军是官军的两倍,第二年又是正常行进,丝毫不乱。
  这个从后勤的供给上就能看得出来了。
  赵振只好在心中叹息:但愿朝中诸公能够振作,否则百姓就太惨了。
  他低下了头,腰带上空空如也,别人都爱在腰上拴个圆章,他没章。他摇摇头,决定不想那个圆章的事,反正也不耽误他做事,还是教书更适合他。
  回到幕府,江宝正在礼曹等他:“先生,姥让大伙儿去开会。”
  赵振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不知道。”
  赵振匆匆赶到签押房,见苏喆、路丹青、金羽等人都在,他也往人堆里一站,安静地听着。
  祝缨道:“陛下有令,许各地士绅募壮士操练,结寨自保,以御外寇、以剿流匪。”
  苏喆等人都笑了,她们也不用朝廷这样说,安南就自己养兵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安南也就不显眼了。
  路丹青道:“先前各地有民乱的时候,官军就是按个葫芦起个瓢,疲于奔命。这样倒也是个办法。”
  苏喆道:“只怕从此之后朝廷说话的份量就大不如前了。是衰亡之兆。”
  赵振心里一阵难受。
  祝缨道:“既然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后果,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咱们还是立足安南,西番可是咱们的邻居啊!”
  “是!”
  第523章 有事
  祝缨开会一向不喜欢废话,要说的说完了,所有人也都习惯性地散了。幕府里的人即使有事想同祝缨讲,事后再来寻她也很简单,也不必要在所有人都在的场合特意留下来显眼。
  路丹青等人轻盈灵便,走得很快,花姐上了年纪行动略迟缓,但她有学徒、学生,苏喆、郎睿等人见着了还要搭把手搀她,也顺利地离了签押房。唯赵振走在最后,显得心事重重。
  “许各地士绅募壮士操练,结寨自保”一想到这句话他的心情就好不起来,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可与姚辰英叫停“抑兼并”相提并论的恶事。不是所有的大政都能推行下去、产生明显的效用,但这两件是,并且是坏的效用。
  赵振又生出了相似的无力感,明明都能看出来情况不妙了,明明都能看出来不能这样行事,明明看出来这样的后果,偏偏无计可施。明明自己也努力过了,却一点用也没有。
  “黏得胶手”脑子里不期然地冒出了以前常听祝缨说的一句话,倒是来了安南之后就很少听到这一句了。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眼睛看着祝缨,欲言又止。
  祝缨道:“有话就说。”
  赵振问道:“老师对这些事情,似乎从不愤怒?为什么呢?这天下,也有您的心血,曾经,您让它变得更好,如今这样的诏令摆在面前,您明明知道它将会成为将来的祸因,您……”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很难得的本领,唯有如此才能冷静处事。可祝缨这也未免冷静得过了头了,仿佛没有情感一样,这是不对的。
  祝缨道:“我为什么要等到诏令摆在面前才开始慌张?这个诏令与其说是原因,不如说是结果。这个结果,又会成为将来恶果的原因。官军不堪战、不敷用是今天才有的?嗯?”
  赵振张了张口,这些日子在安南养回来的一点儿精气神又萎了半截,他苦涩地说:“所以,天下人要开始渡劫了么?”
  祝缨看他的样子有些可怜,赵振是个有“公心”的人,他对朝廷的情感倒并非全因这朝廷能让他做人上人。她的耐心也更多一些,只是说的话更难听了:“开始?这才到哪里?朝廷依旧能收得上税、抽得出丁与西番血战,如今看来也没有落下风。劫还没开始呢,只是先兆。你现在要只顾着伤感,将来有你难受的呢。”
  赵振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终不能免,是么?”
  祝缨道:“天道有常,咱们只管尽力就是。有热血是好事,别让热血冲上脑门儿给你冲傻了才好。冷静下来,将自己能做的事做了,也就无憾了。”
  赵振道:“明明年轻的时候,国家那么的好,我们多么的向往京师啊!出仕、北上,也是见物埠民丰,到了京师,更是以为到了神仙境。如今我还没死,就已经见识到了衰朽。我没有您这样的定力,心中煎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