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如果心情不好,倒可以回家看看,我料他们知道了这诏令,又要生出事端来。你下山,带一句话出去:虽然有诏令,也要量力而为。既防日后,也不能为了‘日后’二字误了眼前的生计。”
  赵振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略一想便说:“我这就把手上的公务移给苏喆她们,呃,两,不,三日后就动身。”
  祝缨道:“去吧。”
  ……——
  赵振走后,签押房也没有安静太久,祝缨现在虽然不大管琐碎事务了,仍有不少事情需要她过目。幕府各人都有事忙,又是一年秋收时,祝青君还在西边死顶,与之相关的都算是“军国大事”了,只能由祝缨最后拍板。
  此外,除了朝廷诏令,陈放又有书信送至。
  祝缨与他的联系一直没断,赵振到安南之后说了许多朝廷中的事,祝缨并非一味只听他说,除了与祝晴天处的消息相印证之外,也很不客气地写信直接询问了陈放。
  陈放对她还算诚实,陈萌回护赵振的事情他不知道,但罗甲秀等事他是清楚的。祝缨权衡三方消息,才给朝廷上了那样的奏本。也不知道是谁欠了谁的人情了。
  陈放不时会写信请教一些事务,祝缨也都会给予解答。
  这一次陈放写的却是一个非常亲近的问题:国家这个样子,我家是继续走着原本的仕途,还是兄弟几个分一下工?谁去朝廷继续做官、谁到某个地方经营一下势力?或者是干脆谁回老家那儿,也搞个团练。又或者现在还为时尚早,要等到他儿子长在壮年再把儿子派回家?
  祝缨戳了戳信纸,陈放已经开始打这主意了,他虽算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但能看出问题的人应该也不少。
  祝缨略一沉吟,提笔写了回信,建议他把这事跟陈萌好好商量,她不太建议陈家兄弟子侄全都回到京城,有人手,在各地散一散也行。
  接着,又是祝青君处来了消息:与番将又战了一场,但是追击的时候又不顺利。安南想要“一劳永逸”恐怕不太可能,这与“西征”时遇到的情况是一样的,不是“大军走过就都是我的地方了”而是“需要占据一处适合防御外敌的地方,并且能够阻止敌人前进,此地后面才算是我的地方”。
  祝青君遇到的情况就是,她眼前最可依据的就是西关,再打下去,赢是能赢,地方守不住,对方可以跑路。等她撤了,对方又回来了。循环往复,一直消耗,直到一方耗不下去。
  另外有一种办法就是主动出击,直接捣毁对方的老巢,杀伤掉对方大半的有生力量。但安南无法支撑这样的行动。粮草、马匹、人口,都不够用。
  祝青君只能亲自坐镇,与番将死磕,打到番将肉疼,认输。双方再有限地开榷场,这一轮就算完了——就是个番主与朝廷之间和战的翻版。
  与让祝缨叹气的不是这个情况,这个情况她早有预籵,让她叹气的是白翎夹来的一张字条:祝青君受伤了。
  祝缨想了想,起身往外走,她打算找花姐,再给祝青君挤出俩郎中才好。花姐开完会,正在礼曹处理些公务,没有马上回学堂。
  祝缨摆摆手,没让人通报,花姐却是个有数的人——好大一片阴影堵着了门,光线不好。花姐眯起眼睛,看到祝缨:“怎么过来了?”说着便起身,人起到一半猛地跌回了椅子里。
  祝缨吓了跳,江宝吓了一跳,几个文吏索性真的原地蹦了两蹦样子十分滑稽。
  祝缨的动作比她们都快,抢上前扶起花姐,问道:“怎么了?”
  “站起来猛了,没事儿,”花姐说,“你来有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打算让赵振回乡探亲,过来同你说一声。”
  花姐坐着缓了一阵儿才慢慢地说:“哦,他是该回家看一看了,与今天的事情有关,是么?福禄县也会?”
  花姐双手撑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来,安慰道:“礼曹、学校的事儿都还能应付得来。他这些日子做的事多,他这一走,恐怕你要多忙一点了。唉,妇道人家就是吃亏,小妹在外面虽也见了世面,机会不如赵振,平素不觉得,一比,就显出经验尚缺了。”
  “现在我有整个安南让妇道人家有经验,”祝缨说,“没事的。对了,有郎中再给我两个,青君那儿,再多的郎中也不够使的。跟我要呢。”
  花姐道:“好。阿妍……”她话到一半,又觉不适,慢慢又坐了回了椅子里,让一个小姑娘去取个簿子来。上面都是她比较得意的弟子,让祝缨挑选。
  祝缨对阿妍道:“带上名册跟我来吧。咱们不要打扰你老师,让她休息,阿宝。”
  江宝嗖一下挺直了:“在!我会照顾阿姨的!”
  阿妍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是祝彤、林戈一批的人,十三、四岁的年纪,半大不大的。虽然是凭成绩被选中的,但在二十二人里毫无特色,给她的功课都能做完,却从来拔不了尖儿。进一间屋子里,一不小心,甚至会忘了她的存在。
  她就这么沉默着跟祝缨回了签押房,祝缨挑了两个人,让林戈去填调令。祝缨上下再打量一下阿妍,不想这孩子突然一跪:“姥,我有一件事想求您。”
  祝缨把她叫过来,为的就是细问一下花姐的情况。祝缨与花姐虽然都住在幕府里,每天一起吃饭,两人眼下也都忙了起来,祝缨一直以为花姐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行动变缓、饭量也减了,花姐自己就是个郎中,祝缨等闲也不去质疑她但今天花姐的样子有些不对。
  阿妍却先于她开口了。
  祝缨对小姑娘一向比较有耐性:“什么事呢?”
  “同学都说,我们只要用功,以后会给我们会到各处当差做官。我、我,我不想去别的地方,只想留在礼曹、在学校里教书,成不成?”
  祝缨问道:“为什么想教书?”
  “我也没有出色的本领,只有一些耐心,当个教书就挺合适。老师也常说,安南缺人才,既然缺,那我就去教。我不当在礼曹做事是在做官,我当是教书。我也不会驰骋疆场,做官治民也不如同学们,也、也能为老师分担些!姥,老师……老师很累的。我不想换地方,只想在学校,可以么?”
  这孩子说话挺利索的,祝缨心想,道:“你今年十三,能教什么样的人?能做多少事?你的事我记下了,成与不成,要看你自己能做到什么样。学问好了,做事周详,我才能让你留在学校。”
  阿妍松了一口气,深深一揖:“谢姥成全!”
  祝缨把她扶起来,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老师身体怎么了?”
  阿妍的脸色变了两变,才小声说:“总、总是容易乏,有时候说话,说着说着睡着了。”
  她在我面前倒不是这样,祝缨想,恐怕是强打精神。又有些怨府里的人竟不同自己讲,她对阿妍道:“我把你老师交给你啦,照顾好她,有什么事儿,都跟我讲。事无巨细。”
  “是。”
  祝缨一面让她去把祝彤和林戈叫过来,一面对胡师姐说:“这下你的徒弟又少了一个。”
  胡师姐不大在意地说:“她本就不是习武的料,不过大娘子说,强身健体,我才带上她们的。”
  “林戈、祝彤呢?”
  “祝彤有天份,林戈刻苦,她们俩,是您相中留下的人,我就不打她们的主意了。我看小五不错。”
  “行。哪天要吃正经的拜师酒,知会我一声。”
  “好。”
  …………
  林戈、祝彤被阿妍一找,两人都很奇怪:“怎么是你来叫?”阿妍不是在祝缨身边的,怎么会是她?
  两人再三询问,阿妍小声说:“你们在老师身边,老师近来体虚,你们……”
  坏了!这两个人,一个父母双亡养过弟妹,一个爹死娘嫁人寄养在叔叔家,察言观色的本领都是有的。不过花姐不许二人一惊一乍。二人的常识里,花姐这个年纪,有这个反应还挺正常的。六十岁了,总不能跟二十岁一样精力旺盛。
  当下二人被提溜到了祝缨桌前,低头忏悔。又怕被祝缨认为是心中只有“前程”而不关心花姐,后背的衣服都被汗粘在了身上。
  祝缨没有继续责怪她们,而是说道:“以后多留意她一下。”
  二人如蒙大赦,祝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花姐是真的老了……
  这一声叹息落到二人耳中,顺着耳孔钻到身体里,一路钻得她们的心也跟着酸涩惆怅了起来。
  祝青雪的到来救了二人,祝缨看到祝青雪捏着公文便让二人先行离开。祝彤路过祝青雪,瞄了一眼她手中的公文,是安南内部的。
  安南不止印与朝廷的不同,文书的样式也与朝廷有所区别。说好听一点叫做“不敢越过朝廷了去”因此文书的尺寸较朝廷公文略小,在封皮的左上角还会因公文的重要性不同印上不同的花纹、字符。
  这一封看样子是比较普通的文书。
  一错身,祝彤对祝青雪抱一抱拳,离开了签押房。
  祝青雪将公文往祝缨案头一放:“博州的。”
  祝缨拆开信,上面写的是祝炼的妻子何月明要先于祝炼到西州来见祝缨。何月明不是安南人,也不是吉远府人氏。她是通过新驿路,从北边来到安南的。安南至今仍然算是“烟瘴之地”,愿意迁居至此的人并不多。何月明过来,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个商人。
  她是家中独女,再三权衡,她决定跟着父亲到安南。何父家资颇丰,在中原算不上巨富,到了安南就颇为可观了。
  原本,祝炼就算结婚,也是想着“为老师联姻经营下势力”,何月明并不是他考虑的好对象,祝炼本不在意的。何月明却又另有道理,因为她发现安南与传说中的一样,女子可以做官,也不限制商人子女考试做官。
  那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她识文解字、能写会算,在山外,只好做个“当家主母”,到了安南,她想做官了。
  安南的授官考试总也凑不齐许多人,还是各州县都找祝缨要人,祝缨才勉强凑了一局。这一次,祝缨就对考试资格作了限制——试,谁都能考,但是要做官,必须限期把家搬到安南来。父母和老婆孩子,总得来几个,外地人孤身在安南,仕途通常不会太好。
  安南任官,也采用了朝廷的经验“异地”、“不得与民争利”等等。
  何家思前想后,颇费了些周折才决定举家搬迁。何父选定住的地方本是西州,但何月明被分到了博州去,放到州学里当老师了,传递家书、添置家产,总有一些事要劳动到祝炼。祝缨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好上了的,反正祝炼是要结婚了,祝缨也就给了他一份结婚的礼物。
  如今何月明要来,祝缨倒是欢迎——赵振回去了,礼曹得有人干活,不能累着花姐!
  祝缨笑道:“既然是自己来的,就不要住在外面啦,到家里来住吧!都不是外人!”
  祝青雪不知道祝缨的盘算,倒是挺为祝炼高兴:“您对学生是真的好啊!”
  “那是。”
  …………
  何月明是个白净修长的年轻女子,比祝炼小了七岁,出身、家庭的原因,她也算是“高龄未婚”,与祝炼结婚的时候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
  进了幕府,看到祝缨,她却提着裙子就冲过来,跑近了,松手、伸胳膊、抱住祝缨的胳膊笑着叫一声:“姥~~~”
  一串动作一气呵气,虽然也是在学校里教书的,却与立志要一直教学生的阿妍完全是两个模样。
  祝缨笑眯眯地道:“哎~~~”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何月明的胳膊。
  “您的气色真好。”
  “你也不差呀。”
  “嘿嘿。”
  祝缨道:“你到安南来,没有水土不服,我就很欣慰。”
  “我身体好。”
  “长途跋涉,累不累?”
  何月明用力摇头。
  “那明天你到学校帮着代几堂课吧。”祝缨说。
  何月明笑道:“好!我请教一个姑姑,让我教什么。”
  “她现在不在学校里,在医馆呢,我让阿妍同你讲。”
  “好。”
  祝缨一个眼色,杜大姐上前来对何月明道:“大娘,跟我来吧。”
  何月明也不管丈夫没来,安心在幕府里住下了。第二天先回娘家看了看,接着就去了学校。她的长项与赵振并不相同,好在总能应付一些其他的课程,安南也不注重赵振很懂的礼法制度之类,讲得本身就比较少。
  代了一阵课,赵苏、祝炼等人陆续押运赋税到西州来考核,他们也都对“许各地士绅募壮士操练,结寨自保”有自己的想法。赵苏以为,梧州需要再添一点兵马,因为吉远府肯定会有人借机拉起一点人马。
  “无论吉远士绅是否友善,安南的安危都不能寄托在别人的良心上。”赵苏说。丝毫没受自家也是福禄士绅的影响。
  祝炼则认为应该加强一下北关的警戒。
  祝缨道:“我已经给苏晟下令了,每晚宵禁时分,把桥板抽了。”
  眼下,安南能做的就是一边与西番磨,一边静观时局变化。
  赵振回来得稍晚一些,带来的是福禄士绅的一种请求:地方士绅要招募壮丁,但是一则不会练兵,二则武器也差一点。看家护院、行商走镖还行,如果真遇到乱战,恐怕不支。希望如果有危险,安南可以施以援手。
  赵苏道:“付粮草、抚恤、辛苦钱就行。”
  赵振道:“这是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