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国治事,只读书有什么用?
  “天下文宗”曾经教过她们:只会照本宣科,拿着书本上写的照搬到现实里的,都是傻子!即便做学问,也不能闭门造车。
  刘昆信心满满,摇摇晃晃地跟着队伍一路往普安州进发。
  第527章 干脆
  刘昆出行带着丫环婆子的两个男仆,从西州到普安州的驿路维护得不错,走起来不至于太累,婆子年纪最大犹能分神想一下到了普安州之后要怎么做。也不知道普安州的衙门是什么样子,二十三娘的住处能分到多大?到了之后第一是给二十三娘收拾出卧房和书房,其他的都能再等等……
  刘昆现在还只是个博士,按职衔待遇不会太高,俸禄也不太多,不过刘家姑姪情况特殊,干的活远比这个职衔显示得重要,待遇会有特批。这一点在幕府时就有经验了,因此周婆子将这一点也考虑到了。
  思路在城外被打断——本州官员出来迎接了。蒋婉为首,男男女女也有二十来号人。
  祝青君向众人介绍了刘昆,又为刘昆介绍大家。刘昆看到普安州之蒋婉,更是放心,看来安南女官并非只有幕府那里有特例。她扶着周婆子下了马,向众人一揖,众人听到“刘”就先有了一些好感。蒋婉消息比别人灵通一点,更是知道她的来历,紧张得在身侧抹掉掌心的汗之后才还了一礼。
  刘松年家的哎!
  祝青君道:“回府再说吧。如今仗打完了,咱们且有得忙呢。博士这回来,也是姥要她历练,以后大家有的是机会好好相处。”
  蒋婉自是高兴,她的丈夫也笑:“这下可好了,我们总是担心州学教得太粗浅误人子弟,如今来了大家,我们可以放心了。”
  刘昆嘴角抽了一下,又是学校的话……算了,先看看学校,如果太差,自己也不忍心。何况从学校入手,她确实更容易做出成绩来。出了成绩,再同祝青君讲要做些别的事,也更容易开口。
  一行人各怀想法,进了州城。
  普安州城不如西州城之宏大自在意料之中,但普安州城也几乎是重新规划的,布局严整,城墙高而厚。与西州城的底气是一个风格,不过西州更繁华一些,不少房屋的装饰更漂亮一点。
  街上的行人也是各种各样,说着几种混杂的语言、穿着不同的衣服。几个小孩儿赤脚从街上跑过,大叫着:“哟~~~将军回来啦!”
  也有看到刘昆的,好奇地看着她的衣着和面相,大声叫着:“有好女子来啦!”
  刘昆已能听明白一些本地带口音的官话,对各族的语言还不甚熟悉——语言也多,来不及学——不懂孩子在说什么,猜测当是围观生人。她将下巴一扬,丝毫不惧。
  祝青君勒住了马,跳到一个小孩子面前,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将他捉住:“你没有鞋子?你家人呢?”
  几声传递,斜地里冲出一个妇人,到了马前揪过孩子:“你又闯祸啦?”
  祝青君道:“不是他的事,是我看他没有鞋穿,问问怎么回事儿。”而且衣服也比较单薄,也有两块不起眼的补丁。鞋也穿不起,就是太穷,那就得问问普安州现在是不是穷得要让孩子光脚了。
  妇人低头一瞅,压不住的怒吼:“你鞋呢?”
  “诶?我鞋呢?跑、跑掉了吧?”
  妇人脸上一绿:“回家再收拾你。将军,他调皮……”
  祝青君道:“那没事了。”摸出几个铜钱来,让妇人给孩子做双新鞋。这孩子打不打的,随便吧。
  蒋婉这才解释一句:“这两年虽然抽丁征粮,也都会让里甲留意有无饥寒,差不多都能吃上饭,也能有衣穿。”
  祝青君道:“我想也是差不多。不过这孩子回去要挨两巴掌了。”众人一笑。
  刘昆微讶,将这个也记了下来,穷人穿不上鞋子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因其常见,一时竟没想到这些。心道:果然不能因多读了几本书便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父兄世交里多少博学之士,做官却做得很差劲!
  暗暗将此事记下,等有了住处就写信给在幕府的姑姑和妹妹,提醒她们也要注意。
  刺史府也建得比较正规,前面办公、后面住人,祝青君也邀刘昆一同居住:“我也没什么家人,你也孤身在此,不如咱们同住,我有事也好请教。”
  刘昆在西州就住幕府,也不介意再住个刺史府,欣然同意。接着旁听祝青君怎么与下属打交道,听着便隐隐觉得有一股祝缨的味儿。不过祝缨看起来更柔和些,几乎没见她生气,祝青君许是行伍关系,话略直接。
  刘昆领的任务就是先指导一下普安州的学校,祝青君道:“娘子带来的书籍之类,已经在刊印了,但各处都想要,我也不要与他们怎么争。只央娘子列个单子,哪些更重要,我先索要这几样,让出另外几种……”
  刘昆笑道:“这个容易!就是另几种,要是讨不到,我也能默写出来,让学生们传抄就是。”
  祝青君与蒋婉等人都很高兴:“那可太好了!”
  普安州的秩序安定得最晚,又军屯,又抽丁打了几年的仗,新的一次丈量土地、清查户口就在眼前。最好用还得是学生,学校教育就很重要了。
  接下来就没有刘昆的事了,蒋婉汇报一些情况,刘昆也有闲情四下打量了,很快她就发现有点不对——那个叫白翎的小子,看祝青君的眼神儿跟蒋婉家的那位看蒋婉颇有几分相似,瞒都瞒不住!
  好小子!
  刘昆看白翎的目光就带了一点敌意,小子,别耽误副使之大业才好。但她与祝青君的交情也不深,不能“以疏间亲”。这事儿也得观察两天,再写到信里!节度副使的婚姻,不能儿戏的!
  祝青君那儿开完了会,亲自带刘昆去后面安家,男仆照例在外面,主仆三人住一个院子。祝青君站在院子里,说:“有什么缺的,只管向我的亲兵说。”
  刘昆道:“已经不错啦,并非来此享受的。只有一件事,须同您商议。”
  祝青君留意到刘昆的丫环小玉有点紧张,问道:“何事?”
  刘昆道:“我这丫头,从小也伺候笔墨,也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我接下来做事,可带着她不?我知道安南的规矩,凡要有职事,都要考较一番,寻常书吏的差使她也做得,您只管考她就行。”
  祝青君高兴地道:“当然可以,只要守法度就行。”
  这是很常见的做法,祝缨当然带着小吴等人,走的就是这个路子。更不要提郑府的家仆,金良早就混上官身了。
  刘昆早就把主意打到丫环头上了,路上便问过丫环:“我与你放良文书,带你进衙门,你依旧为我做事,如何?”
  丫环到了安南也略略为自己发愁,她是家仆,跟着主人是必须的。但现在的情况与在中原时全然不同,以往的经验、人生该走的路都变了个样,丫环也迷茫。
  刘昆给指的路,丫环一听,也觉可行,当下同意!万没想到,侍女也能走“仕途”。
  主仆二人次日就在普安刺史府挂上了号,刘昆带着小玉就去了州学。州学外面的大路口上,立着一排的石碑。刘昆在碑前站了良久,道:“这里也有识字碑。”不过数了一数,发现少了一篇,她便问陪同的蒋婉丈夫:“我记得不是这个数目。”
  “哦,梧州有个老话,识字歌第一篇——无用。”
  刘昆也是一笑:“那个,对升斗小民的用处原也不大,大臣具本,也不用人教如何颂圣,都是写熟了的,果然无用。”
  “先生,请。”
  刘昆先到州学,将课本、课程之类重新疏理,发现这里与西州的毛病一样——礼仪制度不完备。她理解成因,礼仪制度,朝廷颁布的最完备,但是安南不可以照搬。好在她们之前在幕府已经整理、修订出了一个大概,现在正好拿出来讲解。
  最后让学生把笔记讲义整理一下,普安州这儿就算都了解了新的礼仪制度了。
  州学里学生是由下面选拔出来的,都不笨,更让刘昆高兴的是学生里有不少女孩子。她每天告诫自己要一视同仁,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多关注女孩子,也要多给女孩子功课。这样倒有一个好处,手抄整理出了十几份手稿,她都不客气地笑纳了!
  然后拿着手稿去找祝青君,向她建议颁发到各县、各寨。雕版印刷耗时,实在忙不过来,西州也是手抄,速度也不快,普安州之前没抢过梧州、博州,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了!
  祝青君道:“劳你再审一遍,这是根本。姥常说,周公孔子最是厉害。既是要发传下去学的,绝不能有错讹。”
  刘昆将“周公孔子最是厉害”在嘴里念了几遍,叹息道:“节帅看得明白。”
  州学里呆了一段时间,祝青君便要州学里的学生给她干活了!丈量土地、清查户口,还要归档,都得学问人干。刘昆到普安州,原就是为了干这些事的,此时她却又改了主意,向祝青君主动要求去各县的县学里讲一讲课。
  祝青君道:“我给你一个翻译吧。”
  这便是答应了。
  ……——
  刘昆有了决定,小玉、周婆子自是跟随,两个男仆也充作马夫、保镖,祝青君又派了一队人护送她下乡。
  刘昆回房收拾行李,对周婆子道:“咱们要去好些地方,把香带足吧,到了可以熏熏屋子。”
  周婆子又翻出一盒来:“只有这些了,要不要再买些?节帅总不能一直给咱们……”
  正在商量,一个穿号衣的姑娘跑了过来:“博士,将军有请。”
  刘昆让周婆子继续收拾行装,自己去见祝青君。祝青君见面便说:“你明天走不了啦,眼下有一桩急事——有北人诱拐我们治下的百姓贩卖,过北关铁桥就是陈使君处,我须先与他交涉。此事还请你帮忙。”
  刘昆的出身也合适、学问也合适,写的公文与陈放更能和平地沟通。
  刘昆推辞不得,询问祝青君原委以及要求。安南比中原是穷一些,不过百姓的日子却很难说谁好谁不好。安南百姓基本的生活能够得到保障,穷,但能活。出了安南,就看命。也有过得更好的,差的就是活不下去。
  但是安南人除了活,也想过得更好一点,于是不时有人出山去做工、贩货,改善生活。时日久了,便生出许多违法之事,走私反而不是最讨厌的了。有的人会做贩卖人口的勾当。
  以前这样的事是很少的,因为路不通,语言不通。现在这两条在一定程度上被祝缨解决了。以前都是互相掳掠奴隶贩卖,现在是人贩子诱骗。
  也有正经做工贩货挣到钱的,故而起初并未察觉有异。近来有一个从北边逃出来的人告到了官府,被骗去贩卖、受到虐待,已有同伴被转卖他乡,也有逃跑被打死的。祝青君又开始清查人口,核对出数例。人口还没统计完,总数未知。她已写了公文给祝缨,自己这里也要与陈放交涉才好。
  刘昆听了,不假思索地道:“这是重罪。”安南废奴,但中原仍有良贱之别,买良为贱是入刑的。
  祝青君道:“不错。正是这样。”
  “我知道怎么写了。”
  写了一封比较客气的公文出来,刘昆解释道:“看他怎么回,若是不理会,又或者无礼,再说明白也不迟。再不济,与他把官司打到朝廷,这件事不能默默认了。虽然他们要管也管不太多,但要留下一个话头,以后再有事,可以拿出来说。是先礼后兵,埋条线。”
  “好,听你的。”
  哪知陈放回复极慢,公文也不是陈放写的,他只胡乱签了个名,说:“会检查往来行人。但往来的人都有安南签的文书,也不知道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这也算是实情。
  刘昆道:“要不,咱们先设个局,抓到人牙子,拷问同党。拿到名单,让陈放抓人。”
  祝青君隐约觉得不对:“陈大郎一向热情,现在这倒有点官样文章在内。放到以前,你这主意,他早想到,与咱们协商了。我亲自写一封信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了。设局的事,也先着手。”
  “好。”
  很快,祝青君收到了陈放的回信,亲笔,先是道歉,说之前太忙,多有怠慢。接着解释了原因——陈萌病重。陈萌上了七十岁,见天拆解冼、郑,不是他不想压冼,而是皇帝护冼。前有立了个傻太子,后来连这个傻太子也死了。又有国政烦劳,兵戈才息。撑到现在算陈萌身体好。
  陈放如何能安心?
  信里又说,贩卖人口的事他知道了,这就让人查去,只要祝青君这儿有线索,他就抓人。信使又另带了一封信是给祝缨的,祝青君派人与他同去西州。
  人刚走,祝缨的回文也到了,上面写得简洁:先与陈放协调,他要不在意,就告诉他,他要不管,安南就自己派人北上抓犯人了。
  祝青君将公文递给刘昆:“还好,陈大郎有眼色。”
  “节帅行事这般……干脆?”刘昆有点担心,在安南这些日子了,安南固然不错,较中原实力为弱,她担心说话太嚣张会不会不好。还好,陈使君有眼色,她们不用向他放狠话了。
  “一向如此呀。”祝青君说。
  刘昆喃喃地道:“倒也是,是她能说出来的话。但愿陈使君的信里没有冒犯的话,不会惹她老人家生气。”
  ……——
  祝缨轻易不动怒。
  哪怕祝重华过来讨要书籍完了不走,与她聊儿子和苏喆的事,她也没有生气。刘昆跟祝青君走了,虽然祝青君身份不同往日,但都是管着一个州,她有一个女先生,祝重华也就来试一试能不能再讨到一个。
  不料刘遨、刘衍各有任务,祝缨不给。祝重华也不气馁,退一步,多要点书籍,这个祝缨就得同意了。
  接着,祝重华想调儿子回家:“读了这些年的书,该回家教书了。我的儿子,送到大城里来做学问、享受,怎么能成人?媳妇儿也……不知道算不算我家的,孩子一准儿是不给我家了。这么几年,一事无成,不如回家教书种地,也算个正经生计。”
  祝缨道:“他自己的意思呢?”
  一说这个就生气,祝重华也小小说了苏喆几句:“又吊着,又不给实信儿,她是个什么打算?这有点欺负人了。她家大业大,不得嫁人,我家也是想娶妻的,不合适就趁早散了嘛!我也不强求。这事儿,不能听那个傻小子的!”
  “苏喆啊……”
  祝重华道:“我不能说别人的女孩儿太坏。是我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他硬要往上凑,我也不能说女孩儿错得更多。可我家还要这个儿子娶妻生子哩。那一位要不是同我儿子有这一腿,我乐得见她活得潇洒。轮到自己儿子,我得为他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