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盛帝就穿着这件衣服,先是在靠窗的矮榻上坐了片刻,似乎在冥想些什么,而后便又起身,在附近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了。
  他坐的极端正,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那样子,与平时的盛帝有很大不同。
  常英睁大眸子努力看着,想着,脑中赫然有电光一闪,才赫然意识到,盛帝此刻的样子,竟与已故的太傅大人有七八分神似。
  顿时,常英脑子里嗡了一声,手抖,心抖,不敢出声,不敢打扰,怕把梦游的盛帝惊出好歹。
  盛帝穿着太傅的衣服,坐在当年太傅去世时坐的椅子里,手一会摩挲着扶手,一会摩挲着衣服,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短暂获得一种他还在的虚假的慰藉。
  可是那人毕竟已经走了,走了多年了,遗体被他以国礼葬了,在单独修的一座太傅陵。
  于是啪嗒啪嗒两声,盛帝手放在腿上,手指摩挲着衣服的布料,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常英在一旁看的心酸,连忙小心翼翼拿来帕子,想轻轻为盛帝擦一擦。
  结果盛帝的手忽然抬起来,将他伸过去的帕子接住了,自己给自己擦了。
  “朕没疯,也没梦魇,朕只是想他了。”
  盛帝擦过脸,把帕子递回常英手里,这样清醒而淡然地说了一句。
  然后,卯时的更声就响了——该上朝了。
  后来,连常英也不清楚,盛帝有多少个夜晚是这么过来的,因为实在太多了,数不过来了。
  明明躺在床上了,闭上眼睛了,可是夜里忽然就爬起来,学一学那人的样子,摸一摸那人的衣服,如此,才能把这漫长又黑暗的夜熬过去。
  临上朝前,盛帝站在镜前,看着一身金冠龙袍的自己,问常英:“你觉得,朕如今,能算得上一个明君了吗?”
  盛帝纠结这个问题,已经纠结的很久了,但是像这样开口问出来,还是第一次。
  因为他知道自己时间好像不多了,很害怕去见太傅时,不能令他满意。
  太傅陵的墓门并没有封死,墓室也是可以重新开启的,派重兵把守,决不许任何事物去打扰在其中安眠的太傅。
  自从太傅下葬,李恤就再没去过太傅陵,每到清明时节,也只是亲手折一些金箔,派暗卫去祭拜,自己却从来不去。
  可这中间有很多次,盛帝突然像发了疯似的,要冲去太傅陵,莫名而且仓皇,拦都拦不住,可是每次他总是一到玄武门就自己停住脚,像是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然后黯然失神地自己回来。
  他这种情况总是发生的很突然,有时候是在泰乾殿看奏折的时候,有时候是在天机殿静坐的时候,而最近一次,是在议政大殿上朝的时候。
  这时是盛帝二十三年,太子已经可以上朝议政了,百官都十分满意这位虽不是盛帝亲生,但是已经十分成熟的盛周继承人。
  因为盛帝是突然从龙椅走下来的,踏着金阶走出大殿,踩着昨夜刚积满一地的皑皑白雪,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百官一时都懵了,隔了好一会儿还是齐渊将军先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当时盛帝都已经奔出玄武门了,厚重的金冠和龙袍被他脱了扔在地上,眼神呆滞却迫切,朝着他向往了多年的太傅陵奔去。
  “陛下!!!”齐渊发挥他十分擅长的抱人技术,又一次将盛帝牢牢抱住了。
  盛帝上次要冲向太傅的时候,就是被这混蛋抱住了,没想到这次又是,而且这王八蛋抱的死紧,怎么都挣不脱。
  盛帝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嚎啕大哭着跪倒下去。
  “放开我!让我去找他!我真的一天都不能再等了!”
  他哭着,喊着,挣扎着,两手在满是积雪的地上狠命地抓着,奋力想爬到太傅陵去。他挣扎的太厉害了,齐渊死命抱着他几次脱手,渐渐地上都有了血迹,竟是盛帝的手指都在地上抠破了。
  齐渊心惊,连忙安抚他:“微臣送陛下去,微臣会送陛下去的!”
  听了这话,盛帝才冷静一些,回头看着齐渊,眼里有感激的光。
  可是齐渊却吓疯了,连忙大喊:“御医!御医!!!”
  因为直到盛帝回头,他才看到盛帝口中有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溢,像是要止不住了。
  后来,齐渊当然没有送盛帝去太傅陵,因为盛帝病倒了,病的特别厉害,御医们忙进忙出,朝廷百官忧心忡忡。
  虽然传位诏书都已经拟好了,可是天子的生死大事,总是慌张的。
  如此拖了半个月,盛帝以久病不堪国事为由,禅位于太子,新帝登基。
  而新帝登基当夜,盛帝从自己的寝宫消失了——由暗卫们护送,连夜到了太傅陵。
  时隔十二年,李恤终于又一次到了太傅陵。
  这十二年间,他有无数次想来,可是没有一次真正来——不敢来,因为知道自己来了就不会走了。可是盛世明君还没做好,怎么有脸来?
  这一夜,寒风凛冽,冷得厉害。
  李恤没有像之前那样,把金冠龙袍当成累赘狠狠脱了扔掉,而是十分整齐地穿戴好,以一个盛世君王该有的端庄仪容进了太傅陵。
  他把暗卫都留在了外面,只自己提着一个灯笼进去。
  太傅陵的墓室结构他很清楚,图纸像看珍宝一样看了无数次,做梦都想进来的地方,闭着眼睛都能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