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绯接连输了两次密码都没输对,楼道的灯灭了,她跺跺脚,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上周刚换了密码,还没记牢。
  她给自己开脱,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周时正站在她旁边且等着跟她一起回家,这件事给她带来的紧张感甚至超过了周时本身。
  密码再次输入后终于正确。她松口气,这下不用被当成乱闯别人家的窃贼。
  推门时颇有阻力,她想起临出门前大开的阳台窗户,暗道一声不好。果然,一股强气流的穿堂风在门打开后铺面而来,房间内一阵叮铃啷当,纸张乱飞。
  酒后的脑袋容易宕机,她站在原地忘记动弹,身后周时将她推进门,又将房门赶快关上。
  空气安静下来,纸张缓缓降落地面,两人却还站在黑暗里。
  后背上紧贴的温度让她忘记开灯这回事。
  周时让了让:灯在哪?
  她回过神,赶快去摸灯。光一亮起来,身后周时吓退半步。
  玄关的柜子上,一只通体黑亮的猫咪哈着气,冲周时怒目而视。
  她急忙将猫咪抱进怀里,拎起爪子冲周时招手:妹妹乖,这是姐姐的朋友。
  好漂亮的黑猫,叫什么名字?
  就叫妹妹。她垂着眼睛回答。
  周时正凑过来摸猫耳朵,一时离她太近,鼻息可闻,她生怕被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怎么呼吸。
  妹妹像是读懂了她的不安,拿鼻子蹭了蹭,扒开她胳膊跳下去跑了。
  周时勾起唇角笑得好看,而她甚至不知道该把胳膊放回哪里,浑身像上得太紧的发条,只好在心里默念,这是我家这是我家这是我家。顺着四字箴言扫视了下家里,气血翻涌得顾不上紧张。
  宅了一个礼拜的家里本就乱得像是刚开完派对,又被穿堂风无差别席卷,简直像派对后又迎接了一场入室盗窃。所幸今天出门前扔了垃圾。
  她扑到沙发上,用身子盖住摞满的热裤吊带小短裙,以及最上面的各式各色内衣……今晚她本想着出门蹦个迪,结果被卡卡骂工作日蹦迪能蹦出个P……火速将衣服扔进卧室关上了门。
  回过头,周时在帮她收拾散落一地的纸张。
  她更加不好意思:啊我自己收拾就可以,你先坐。
  可沙发上没什么能坐人的地方,她索性抻起沙发毯团团包住扔进角落,伸手拍了拍沙发,还不忘将猫玩具踢进茶几底下。
  周时装没看见她这套“暴力打扫”,顺从地在沙发上坐下,将手里的纸张放到了茶几上:这些是剧本吗?
  她扫了眼,点头:就是一些之前拍的片子。
  局促地想着她这会该做什么,坐在周时旁边?还是去倒酒?对,她本来是邀请他来喝酒的。
  你好像一直在拍电影?
  电影算不上吧,就是一些小片子,没什么名气的。
  酒,喝什么酒呢?她有瓶珍藏好久的起泡酒,放在哪里了来着?
  那也很厉害了,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记得你大学时候就在电影社团,副社长。
  手上装模作样的收拾顿了下,她转过身子,语气平常地回他:嗯,是有过一段时间,后来没什么意思,就退出了——
  对答如流,她做得很好,没有破绽,他不会看见她在发抖的手和咬紧的唇。
  可他竟然知道,知道她的近况,知道她的从前。
  周时竟然知道。
  她停顿半晌,走去阳台关窗,拿捏出最自然的语气姿态:原来你也会刷朋友圈啊~
  会的。他答。
  夜风太盛。
  大学时候最喜欢周时的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会在朋友圈分享歌,快乐的、悲伤的、孤单的、幸福的……那些隐秘的心思藏在歌里,是她唯一的抒发渠道,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可会不会,有某一晚的某个瞬间,他也曾顺手点进去过,听到过她想和他说的心情。
  窗户合上,风休室静,她转回头的神色恢复如常。
  我去帮你找几件衣服吧~
  夏绯在卧室待了很久,再出来时拿了一套,白T恤灰长裤。
  周时正坐在沙发上,低头逗着猫咪:乖,叫哥哥~
  妹妹弓着身子在他脚底下徘徊,翻开眼皮看了他两眼却不肯叫出声。又一跃跳到沙发上,周时正要抱,它踩过他的大腿,施施然走了。
  你这猫,还挺有脾气。
  今天算好的了,第一次见面,至少没咬你。
  他抬眼看她,似乎想问它咬过谁。
  她别开眼,把手里的衣物塞给他:这些都是新买的,还没穿过,就送你了,当作赔礼道歉。
  没事,我之后还给你。
  她仍固执:就送你了。
  他笑了下,似乎是随口调侃:那岂不是太对不起你男朋友了。
  满墙的照片、玄关的背包、桌上的电脑、成套的水杯……都在彰显着这是两个人的生活空间。
  她接话:反正他出差了,都没见过这衣服。
  前半句的解释未免多余,到底是随口还是故意。可又怎能告诉他,买衣服时和男朋友吵了架,便赌气想着你的样子。
  她将卫生间指给周时,他进去前犹豫着问了句:可以用下淋浴吗?身上有点黏。
  当、当然可以。
  不多时水声响起,心烦意乱、心猿意马。
  周时在她家洗澡。只隔着卫生间一扇门。这意味着他的裸体距离她现在只有四米的距离。如果她推门进去……stop。
  燥热顺着酒意窜上脸,她去厨房灌了大杯的冰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心绪终于平稳了许多。
  一定是天太热了。嗯,只是天热的缘故。
  不敢离他太近,只好躲去阳台抽烟,窗户开了条侧缝,灌进断续的哨音,将洗澡的水声淹没。
  抽到第三根的时候她终于镇定下来,但紧接着周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家蛮漂亮的。
  转回头,他正一路走过来,她看得有些呆。
  他一定没有用毛巾,只是简单擦了擦,头发上还滴着水珠,尽被薅到了后面,显得一张脸越发清俊出众。衣服上也有些水渍,但倒是很衬他。
  这衣服你穿着蛮好看的。她称赞。
  是你眼光好。
  她深表赞同,确实眼光不错,对衣服,对人。
  你抽烟吗?她把烟盒递过去。
  周时看了会,良久才从里面抽出一根:这款烟好像停产了。
  是停产了,但我知道的时候就把市面上的都搜罗过来了,喏,珍藏了一抽屉。
  她拉开柜子,满当当的薄荷双喜烟,有几个抽完的空盒,也被她留了下来。
  这款烟很好抽的,我很喜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停产。
  他拿起火机也点上了一根,深吸一口,缓缓地吐了出来:是很好抽。
  烟雾萦绕两人,又被窗缝溜进的风搅散。
  她静静出神,周时吸烟的样子也很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夹着那点火光,像枚明灭的星子。
  突然就想起大学那次旅行,有回转车时两个人邻座,天南海北地聊了一路,中间他提到高中时候是网球体育生,便把手掌摊开给她看上面的茧子,她也在一旁把手摊开,大小迥异的两只手。
  那是她后来称之为心动的一个时刻。
  要喝酒吗?
  她及时打断回忆,匆匆把烟灭掉,打开柜子上层。烧酒、红酒、威士忌……琳琅满目。
  又打开冰箱:啤酒也有。
  他笑了下:这么多?
  她有些不好意思:平时比较爱喝酒。
  那还要去楼下酒吧?
  嗯,约朋友的话就去酒吧~
  心想不去酒吧又怎么遇见你。终于在这座城市,两千五百万的人口,七年,我遇见了你。
  最终是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两瓶烧酒,拉开拉环,倒进杯子,升起气泡,噼里啪啦。
  两个人都没坐沙发,并排坐在地毯上,碰杯的时候膝盖也会碰到一起。
  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深呼吸,装作是因为喝酒太猛。
  窗户缝没关,咯吱的晃荡声和空调冷气声应和在一起,没由来让她更紧张。便拿出十二万分的社交本领提起话题。
  你毕业后一直留在了S市吗?
  嗯,读了个研究生,然后开始工作,不过今天离职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她却惊讶:离职?为什么?
  公司裁员。
  啊——她自觉失言。
  没关系。他笑笑。反正本来就是个很无聊的工作。
  她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也不确定要不要安慰他,只好又和他碰杯:所以你今天晚上才会一个人喝闷酒吗?
  嗯——也不算喝闷酒吧,只是很无聊。
  他左右看了眼,书籍、唱片、电影海报;花束、照片、形色的酒,还有猫咪。
  但感觉你的生活很有趣,会有无聊的时候么?
  无聊——也会吧,不过我无聊的时候,就会去睡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
  从前无聊睡觉的时候,总会在睡前想起你,虚构我们的爱情,那是个偌大的故事,有无数个不一样的入口,通向同一个幸福的结局。虽然后来长久不再想你,但今夜过后,或许又会推开新的故事大门。
  哦,睡觉,我可以试试,反正之后会有很多时间。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自己倒满。
  他们终究没有那么熟悉,所以她没能读懂他现在是什么情绪,伤感还是坦然?
  他会有更熟悉的伴侣吧?比如他的爱情里,会有人轻易就能知道,该什么时候抚平他眉心,又该什么时候送上亲吻。
  她偏头搁在膝盖上,难免有些挫败丧气。
  垂直的视线里,他有棱角分明的下巴,两片唇在开合间饮下啤酒,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怎么了?
  他垂下眼睛看她。
  没、没什么。
  她慌神,冷不丁撞到桌子,还没等叫疼,喵的一声,妹妹从底下冒出头来,似乎怪她搅了清梦。
  周时伸手抱了过来,妹妹挣扎两下又放弃,窝在他腿上盘成个舒服姿势躺下了。
  这会儿倒很乖。他顺了顺它脊背上的毛。我之前一直想养只猫来着。
  怎么没养?
  腿有点麻,头有点晕,她起身坐上沙发,又拿了个抱枕斜靠住。
  我女朋友对猫过敏。
  他终于主动提起这个人,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背上有点硌,她抽出来,是罗文的相机。
  两个人的空间,突然填满四个人。她将相机塞回沙发缝,直到看不见。
  不过现在异地,也许可以养一只。
  像是种耐人寻味的解释,她将双腿放平,离他后背很近。
  窗外,风停了,有雨点断断续续地拍打玻璃。
  要听音乐吗?她问。
  好啊。他自顾自饮着,啤酒已经见底。
  她拿出手机,连上音响,轻轻淡淡的日文流淌出来。
  他听了一会,问:这是什么歌?很好听。
  宝石。
  她将手机递给他,腿随着侧身曲起,不经意地倚着他的后背,动作间有小小的磨蹭,燃起细密的升温。他没闪躲,她便更低头,只当是和他一起看歌词,大片的蓝发垂下来,遮住他半个臂膀。
  歌词正滚动到:如宝石一般的你 我们会在某处再次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