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研墨的动作,垂了眼皮轻轻笑着看向聚了一滩乌黑墨汁的砚台:“看样子三哥出了一趟门,倒真是对怀宁刮目相看了。
  明明出宫之前还左一个‘平平无奇’、右一个技艺不精,言语间冷冰冰的喊得都是他的官职,怎么只是出去剿了个匪,竟是发现了他的好,这会儿说起他来,竟连日里吝啬的夸赞溢美之词都多了这么许多。”
  “若不是三哥这气度样貌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我都快要怀疑是有人假扮的你了。”
  晏凤珣一怔,眉头微拧,听出了他的言外的戏谑之意:“小九,你在胡说什么?”
  晏行舟抬起眼看他。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眼底浮动的情绪却晦涩难辨。
  与对面那双冷凌得似乎从装不下什么儿女私情的漆黑眼眸对视片刻,晏行舟心中的波动渐渐平静下来。
  他眨了下眼,又挂上了平常那副洒脱散漫的笑意:“只是随口开句玩笑罢了……三哥怎么这么激动?”
  晏凤珣却不吃他插科打诨这套,视线从他的面容上掠过,又拿起一本折子:“你是大夏的九皇子,与其有时间在我这里捕风捉影的拈酸吃醋,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去堤防着京中的那群南夷人——来朝贡的使者你都见过了?”
  说起正事,晏行舟收敛了情绪,也不由得正色起来。
  他点了点头回道:“来的是南夷的端亲王和他的部下,总共约三十余人,已叫人安排进会使馆,派了近卫在四周密切盯着了。”
  晏凤珣从前也是听过端亲王的名声的,虽然这会儿年纪大了,可早些年在沙场,那可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大夏战士在他手中吃过的暗亏不知多少,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他思索着问道:“这两日他们可有异动?”
  晏行舟摇头:“只除了对大夏文化表现得尤为热衷,日日都要上街游玩外,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行动。”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道,“不过听说,端亲王姬格身旁最得力的那个叫桑然的副将,竟是个哑巴。他是奴隶出身,这两年才脱了籍。上一个贴身侍奉的主子应该还是六皇子姬爻。”
  到底是曾经被当做南夷继承者,与他放在一起对照比较过太久的人,听见“姬爻”两个字,晏凤珣下意识抬了下眼睛。
  在南夷皇室,自开国以来便保留着活人殉葬的风俗。奴隶又不同于普通的家仆,比起人更像是会喘气的一个物件,生死皆随其主,若是奴隶的主人不幸去世,他们多半也独活不成。
  晏行舟生在大夏,并不赞同这样残忍的规矩,但真的讨论起来却也不免好奇:“不过自己的主子死了这些年,这桑然不但没被皇室拉去陪葬,竟还顺利改换军籍,倒戈到了端亲王麾下……也不知若是姬爻还活着,看到这光景会是什么想法。”
  实话来说,谢怀宁其实没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大皇子姬钺那样的性子,怎么能允许他的奴隶活着?
  从前他作为姬爻还留在南夷皇宫里时,对方每每与他交锋,所流露出来的情绪,便像是恨不得将他的所有一切全数毁了,免得沾了晦气,脏污了眼睛。
  可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死了,怎么他反倒是转了性,竟学会了容人?
  至于桑然……
  谢怀宁当初借假死离开的时候,也怕其他人会对他不利,所以特意托了苗岚,在“姬爻”的身份被抹杀后千万记得给他谋个去处,只是一切计划还没等正式实施,假死前夜,桑然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相处多年,他知道自己这个奴隶虽然口不能言,但是一直是个机警缜密的性子,所以发现人未留半字地离开了虽有意外,可倒也没有特别担心。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能想到,桑然的本事竟大到这个程度。
  ——毕竟在南夷皇族之中,看不惯他的可不单单只有一个姬钺。
  这端亲王是姬赫南的胞弟,自持身份贵重,从幼年开始,回回遇到他这个从宫外捡回来的皇子,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说话夹枪带棒的,没见有过什么好声气。
  连对他都是如此,来自他手下的奴隶待遇自然就更不用说。
  能让他点头将曾属于姬爻的奴隶纳入亲兵营,也不知道桑然做出了什么交易,又在这其中吃了多大的苦头。
  但这毕竟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谢怀宁只是放在心中略略想了片刻,旋即便抛之脑后,继续闷头在太医院做自己籍籍无名的小医官。
  陈守易未死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人现下毕竟已带着朝廷的任命函安然上任,旁人再有什么心思也只能偃旗息鼓。
  梁相见谢怀宁真的将信拿了回来,原本心中还疑虑不安,怀疑谢怀宁与陈守易同太子一起做局害他。
  但暗自忐忑地观望了几日,的确不见太子对他发难,又左右试探几次,就连用了禁药诱问也没能从谢怀宁口中问出什么不妥,心底终于是安定下来,只当自己这次棋高一着,赢了晏凤珣,朝堂之上行事作风不由得越发张扬得意。
  而太医院里,众人本来见谢怀宁随着太子出行这么久,应是不久就要高升,可是等了又等,也没见他再得今上和太子召见。
  有些心眼活泛的想要来他这里刺探点消息,可谢怀宁本人又是个水泼不进的性子,不卑不亢又低调谨慎得让人探听不出半点虚实,几日一过,其他人那点儿蠢蠢欲动的看戏心思便也就歇了,所有的一切似乎渐渐都回到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