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只听回声连绵不绝,谷底尽是不休不止的“一刀两断,永不相见”,正张口想说句甚么,天地之间蓦地响起了叮铃一丝细响。
  这细响轻微的几乎不可分辨,却又清晰之际的响彻人心,曾九猛地呆住:“是金铃响了么?”可再一分辨,又发觉识海中并无异象,金铃不动,星图也不动。
  非独她一人如此,已拂袖离开谷口的欧阳锋也忽而驻足,恍惚间觉得仿佛听到了铃声。但再欲仔细去听,又觉得周遭除却鸟鸣风响,只是一片寂静。他勒住缰绳,向脚边的仆人一望,问道:“你听见铃声了没有?”话一出口,他便又觉得白问,这几人武功稀松,铃声如此细微,他们未必能听得到。
  可那仆人与身边人面面相觑片刻,却道:“回山主,属下听到了。”
  欧阳锋微微一怔,目光一转,身畔仆人瞧见他垂询之意,俱都纷纷说听到了。可是旷漠莽莽,山林寂静,又哪来的铃声?
  那一声金铃就如同昙花一现,从此再没响起过。
  而欧阳锋也谨守誓言,再没有踏足叁星谷一回。
  往后数年,曾九因情伤颇深,干脆避谷不出,又将所有侍女赶出小阵之外,离群寡居,每日只与虫草花蛇、医书毒经为伴,毒术本领倒精进愈深,识海中金铃震颤愈紧,仿佛下一刻便要叮铃作响。及至全真教主王重阳派人向曾九送帖,邀请她往华山论剑,她思忖半晌,却没有去。原因倒也简单,她与人争武功天下第一,对实现小楼要求毫无好处。
  若真赢了,那她武功上的成就,反倒会压住毒功上的光采。而若输了,面子丢掉难看不说,且又有损威名。人家不会记得她毒术高超,只会记得她本领不济,叫旁人给打败了。倒不如继续保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格,毕竟没去便不算输。如此一来,她的毒术即可继续威震江湖,而旁人提起她,也只会遐思如果当年毒姥与众人华山论剑,不知武功能排第几?
  因为不知,反而会心中高估。
  她这法子后来倒也见效,天下五绝当世,可却丝毫不碍她的声名。叁星谷主武功莫测,但毒术上的本领,倒仿佛一时间天下莫能与之争锋。至于是不是当真天下无双,还需瞧她这威名能否经得住岁月磋磨。
  只是虽然实现天下第一毒的势头甚好,曾九仍总觉心中不得解脱,思及洪七当年所言“喜怒无惊,爱恨不伤”,便命药人四处收集道经佛典,终年参看研读。
  这一日她挑灯夜看,恍惚间天明日出,烛泪也已燃尽。她回过神来,推窗向外一望,只见朦胧晨雾之中,满树朝槿如火,仿佛天边霞光烧到了枝头。
  曾九乍然见到这花儿,蓦然心想:“这花朵开得好美啊。它每日都开,为何我竟觉得许多年未曾见过了?”浮思联翩之中,朝阳灿烂喷薄而出,仿佛只一个眨眼,就将花树林中缭绕的轻烟都烧散了,槿花仿佛自知朝开暮落,熊熊燃似不惧熄灭,几乎灼花人眼。
  曾九望着望着,恍然想道:“人终有一死,不论朝暮即死,抑或百年而终,末了总要凋零衰败,归于黄土。就算我自己,就焉知没有轮回休止的一天?可若只念着终了,那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槿花树下,抬手轻轻摸了摸娇嫩灼艳的花瓣,心中忽觉云开雾散一般,“我若不辜负它开这一朝暮,就该记住它盛开时的模样,正如我该记得小向一样。是了,我何必去忘记他?我该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我与小向二人,总会有生离死别的一日。若我现下只因死别而伤心,那么就算他能再活个百八十年,我也仍旧无法解脱。我如此痛苦,并非因为他离开得早,是我看不开!大道通天,本也只能踽踽独行,有人能留在我心里,陪我一时半刻,这不已经很好很好了么。”
  她想着想着,一时忽觉天地浩渺,自己微如米粒萤火,心中空旷孤独莫可名状;可一时又觉形与神飞,金光万道直上云霄,种种牵绊皆如飞灰消散。如此怔怔在泥地上站了半日,才恍惚回过神来,心道:“我这是想通了没有?”
  不知想通与否,只是往后数年间,曾九不再着意于忘却前情,忆起向经纶时,便只回忆过往快乐时光,初时总免不了想到人死灯灭、旧时不返,颇感仓皇心痛,走投无路;但时日渐久,反倒逐渐心宽意平,斯人音容笑貌愈见清晰,但她念到忆到,却渐渐能够心怀温柔,微微一笑了。
  如此又过数年,一日曾九识海中金铃震响,恰时又有七道光芒绽露,天庙、牵牛、须女、星虚、危屋、楚宫、定壁等七道星宫逐次勾连一体,化作了玄武龟蛇图。而曾九忽觉体内内息忽如江河入海,奔涌不息,与早先不可同日而语,便知这天下第一毒的成就已达成了。
  此时离光明顶来信之时,已足过了十九年。
  曾九心绪已开,目的又已达成,留在这世上的时间也不剩许多。心念忽生,便欲出谷去走一走。
  她容颜不变,虽深居简出,早已不用仆人伺候,偶尔见人却还要脸覆面具,抑或头戴帷帽,以免引人惊慌骚动。但若要长久离谷,终日带着面具始终有些麻烦,思前想后,忽而灵光一现,心道:“我只自称是药姥的女儿不就行了?母女二人容貌如出一辙,也不算甚么稀罕事。何况二十年不见人,我当年是甚么模样,就算故人也不能一一记得。正巧谷中药人都知晓我同欧阳锋曾有私情,算算日子,时间也正好,那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