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郝景温并没来得及带众人到城东去看。
  城东,是连片的砖瓦房。
  住这样房子的人,才是最舍不得离开的。他们没有一无所有的不管不顾,也没有足够的钱财应付迁出路上的变故。
  所以,非到山穷水尽,他们是不会走的。
  夜把繁花府埋得很深,唯独城东连片的瓦房里越来越多的烛火燃起,好像是要辉映天上白得发惨的星光。
  偶有犬吠声。
  也不时传出孩子的哭声。
  区域的路口处,郝景温的近卫正在指挥为数不多的衙役维持秩序。
  “你家大人呢?”满月问道。
  那护卫一噎,旋即才答:“大人担心生乱,去调派人手了。”
  这话一听就不实在,调派人手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郝景温亲自去做,他身在何处,为何不来,不言而喻。
  “莫大夫呢?”司慎言问道。
  护卫指了一个方向。
  满月没多说什么,拿出帕子,叠了两层系在脸上护住口鼻,鼠疫的传播方式有很多种,这般蒙住口鼻可能不会顶什么大用,但总归是心理安慰,聊胜于无。
  正要去寻莫肃然,反方向一间未燃灯火的屋里骤然传出一声惨呼。音调极高,撕心裂肺的,在一片嘈杂中尖利得拔群。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冲破黑暗,疯了一样跑出房门。
  那是个小女孩子,大约十来岁,月色打在她没穿鞋袜的脚上,把她的肤色染得透白一片。
  她披散着头发,穿着碎花袄裤,见满月这边火把的光亮炽烈,向满月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舅爹疯了……快救我妈妈!”
  满月和司慎言快步迎上去。
  同时,那间没有火光的屋子里,又冲出来一个人。发髻散乱的男人手里拎着菜刀,刀刃上染着血。
  他跑一步,可以顶得上小女孩三四步。
  眼看小姑娘要被他追上,满月身形灵动,步伐轻飘地与姑娘擦身错过,挡在她与那个男人之间。
  男人的心神好像已经混乱了。纪满月这会儿官衣齐整,对方却半点要停下步伐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还举起菜刀,劈头就向纪大人砍去。
  他不会武功,毫无章法。若是遇上普通老百姓,这样恶鬼般的一通乱砍,说不定能砍杀数人,但他面对的是高手中的高手。
  满月只微一侧身,就躲开他的刀锋。贯月剑不必出鞘,剑柄直接压在他手背上。
  那汉子顿时觉得如受千斤之重。只是他神志不清楚了,并不知进退,还是要猛地将剑鞘掀起。
  满月剑柄方向一转,剑鞘向前送出几寸,磕在汉子手肘的尺神经处。
  麻筋被磕,汉子的手臂顷刻麻了,菜刀掉落在地。同时满月一脚踹在他胸口,他趔趄着坐倒。
  两名衙役即刻上前,把人压住。
  趁着满月对付疯汉的档口,司慎言寻了莫肃然来。按那小女孩的说法,她妈妈还在屋里,需要救护。可二人进屋片刻,就出来了。
  满月与司慎言遥相一望。司慎言微蹙着眉头,向他摇了摇头。
  片刻,衙役们抬出人来。
  那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头发垂散着,被风卷的乱舞,随着走路的颠簸,她一只手无力的垂落下来,血顺着青白的手臂,藤蔓一样,往下攀。
  纪满月隐约见她衣裳全都被血染红了,不知被砍了多少刀。
  小女孩一直躲在满月身后不远,这会儿见事态平息,抽抽噎噎的,从他身后探头往自己家门方向看,见状二话不说就要冲过去。
  纪满月只迟疑一瞬,就拉了小姑娘的手腕,身子一转挡住她看向家门口的视线,柔声道:“现在不要去。”
  姑娘仰头看这背着月色的年轻人,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泪水瞬间噙满眼眶。她想甩开对方的手冲过去,但眼前人眼神里的柔和和坚定,又让她迟疑了。
  她明白对方的善意,半晌,眼泪流了满脸,颤抖着声音说:“我想看看妈妈。”
  满月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了,他蹲下,看着小姑娘的眼睛,缓声道:“让妈妈梳洗一下,再去见面。”
  小姑娘没说话,也没挣扎,只是在哭。
  满月静静的蹲在她面前。骤失亲人,任何话语都苍白无力。她不需要不咸不淡的安慰,她只得被迫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
  这怎么办呢,一会儿让谁照顾她才合适?满月正想着,突然,身后乱声又起。
  就听衙役大喝一声,接着什么人向满月急奔过来。纪满月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须臾间起身把小姑娘护住,贯月剑反手向后戳去。
  剑鞘前端正中来人胸口穴道,那发疯的汉子软软倒下。衙役这才赶到,怕纪满月怪罪似的,跪倒在地:“大人恕罪,他突然暴起……”
  满月摆摆手,截住话茬儿道:“无妨。”
  司慎言面色无忧地站在不远处,显然是在司阁主看来,区区疯汉,着实不足挂齿。
  他心中暖又柔软地想,他其实这么温柔,好像骨子里一直都是这么温柔的。
  “丫头,”莫肃然突然开口了,他正蹲在那疯汉身边,“你舅爹手腕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小女孩抖着声音回答:“三天前,在家里的谷仓发现了老鼠,被咬了。”
  莫大夫缓出一口气,道:“鼠疫,主要通过血液传染,方才老朽发现病患身上都有被鼠蚤咬过的红肿,这人直接被老鼠咬伤,想来毒患更重,才会疯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