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智严听了笑笑,摇了摇头。
孙五郎又道:“大师,等打完了仗,你还回不回去做和尚?”
曹智严听了,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好长时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道:“我哪里知道?不过,这仗什么时候打完,哪个敢说?以金人的凶狠,怎么才能把他们赶走?”
孙五郎点了点头。托着腮,看着荫凉地里休息的人,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王宵猎从帐房里面出来,看众人都在休息,走过来道:“吃罢了饭,怎么还不上课?”
曹智严上前行礼。道:“小舍人,天气太过炎热,众人都乏了。略歇一歇,等过了午再学。”
王宵猎道:“你们可知道,这种能学习的安稳日子没有多少。下个月,我们就去西京,那时许多事情要做,哪里有空闲时间?军中学识字,就要利用一切时间,不可懈怠。”
曹智严称是。沉默一会,道:“小舍人,我们是拿刀枪的,不是拿毛锥子的。军中许多人都想不明白,我们学识字有什么用?两军列阵,不会比谁识字多。”
王宵猎道:“一支军队,是打仗的时候多?还是不打仗的时候多?”
曹智严道:“当然是不打仗的时候多。天天打仗,世上哪有这种军队?不过,不打仗的时候,也要勤于训练,不会闲着。说到底,当兵就是为了要上阵杀敌的,不是别事。”
王宵猎道:“可上阵杀敌,也有许多知识。平时如何训练,战时如何列阵,不可随便。这些知识不学习,如何能够知晓?我们本是义军,若是不比别人用功,将来可是难办。”
曹智严道:“小舍人,只要在军中久了,这些自然就会了。像王太尉军中来的教官,都是多年从军的人,哪里需要别人教?我们是当兵的时间短而已。”
看着曹智严,王宵猎竟一时怔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年代,当兵的不识字深入人心,很多人甚至就是认为当兵就不应该识字。学打仗的本领,学识字不是浪费时间吗?
王宵猎不知道,前世的那支军队是怎么让军队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的。一个识字,明显是对人有好处的事情,自己怎么就遇到这么多困难。几乎军中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错的。
过了好久,王宵猎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说服曹智严。只好道:“我们军中就是这样规矩!不只是让你们学识字,后边我还会做个检验,什么样子的才算学会了!每支军队,有自己特色,让军中识字就是我军中特色!不管你们怎么想,都要乖乖去学!”
第48章 蠽蟟螝
杨审开始上课,下面的将领学得并不认真。加上天气炎热,许多人都抓耳挠腮。
王宵猎在一边看见,不由皱起眉头。这个学法,他们一天能学几个字?这些是成年人,跟少年儿童不同,用背《千字文》、《三字经》的办法,愈加昏昏欲睡。
看了一会,王宵猎背着手,慢慢向自己帐房走去。该想个办法,改变军中的看法,让他们能够主动学习才好。可要改变人的观念,又谈何容易?仅仅靠嘴说是不行的。嘴说有用,许多事情就好做了。
回到帐房,王宵猎在桌前坐下。拿起蒲扇慢慢扇着,一个人在想。
现在军中的人不想识字,肯定是有这样做的社会基础。不改变这个社会基础,而只是跟他们说要识字,要读书,一切都是空谈。大宋立国时,宋太祖还说过欲让天下武人尽读书呢,结果如何?
宋朝的风气,很多是从五代传承来的。五代那个社会,让人读书不是害人吗?想到这里,王宵猎轻轻摇了摇头。一时之间,还真没有好办法。只能够自己强行命令,谁能学会是谁的运气。等到以后,军中要建立起鼓励学习的制度来。比如升职,比如一些职位任命,必须识字,才能改变大家的看法。
站起身,王宵猎来到帐门前,看着外面的将领,突然觉得有些无奈。开封城里限制太多了,很多事情无法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有能做的,也会因为没有钱做不成。
这个时候,王宵猎有些向往回乡的日子。记忆中,甚至回想起了家乡的景色。六月中旬,附近的河里有许多鱼,各种各样。附近的山里,有许许多多的果子,形形色色,许多都叫不出名字。也许只有回了家乡,自己才能大展拳脚吧。
想起这些,王宵猎出了帐房,到了空地上的一棵大柳树旁。弯腰去看,见地上许多小洞。这是蝉的幼虫钻出来时留下的痕迹。此时正是盛夏,蝉鸣正盛。
左右无事,王宵猎弯着腰,在上仔细寻找。果然,就见到了小小的土眼。用指甲轻轻一抠,这眼便就大了起来,里面一支金蝉张牙舞爪。
王宵猎微笑。这是自己前世最喜欢做的事情了。小时候每到夏天,就拿把小铲子,穿梭于村子附近的树林。这种地上的小眼,王宵猎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是不是金蝉。这一种本事,在同伴中是非常值得骄傲的。要知道地上的虫子有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小眼,能一眼分出金蝉的人可是不多。
记得村里有一棵大樱桃树,树下金蝉最多。到了夏天,地上的小眼密如筛眼一般。可惜树在人家门口,是不许小孩子乱抠的。
把小洞里的金蝉取出来,放在手心,不断把玩。这个时候,王宵猎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不再受纷繁世事的打扰。玩了一会,王宵猎去找了块木片,围着空地的几棵大树底下,专心找起来。
金蝉要到了傍晚的时候才会出洞,现在下午时分,提前掏出小洞的并不多。不过王宵猎到底经验丰富,又没有人来争抢,不多时就找了一大堆。
那边杨审下了课,揉着额头。见那边王宵猎兴致勃勃地乱转,便与曹智严一起过来。
到了跟前,见王宵猎用一块布兜着,里面一大堆金蝉。两人看了会,曹智严皱眉道:“小舍人,你抓这些东西做什么?”
王宵猎直起腰,笑道:“抓了当然是来吃了。此物名蠽蟟螝,出土蜕皮就是蝉了。像此种大的最是肥美,小的那些都不中知。拿来用油炸了,最好下酒,极是美味!”
曹智严听了不住摇头。自己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说有吃这种东西的。
这种东西当然是有人吃的,再向前一千年也有。不过,大多吃的是树上的蝉,这种还没有出土的吃的人就很少。这种东西,直接用火烤了,或者用油炸了都是美味,其他做法就并不太好吃。只是宋朝之前油少,无法油炸,吃的人很少就是了。
天近傍晚,地里的金蝉开始在洞口掏出小洞,准备太阳落山后出来。王宵猎捉到的越来越多,没多少时间就抓了一大布兜。
提了提手里的金蝉,王宵猎道:“一会用油炸了,今夜我请你们饮酒。”
曹智严摇头:“小舍人,这种东西如何吃?要饮酒,不吃菜也可以。”
王宵猎笑道:“你不知道此物的美味才如此说。一会尝过了,就知道好处。”
一边的杨审道:“小舍人,今天怎么突然想来吃这个?”
王宵猎道:“刚才你们歇着的时候,曹智严问我,识字有什么用。我想了许久,军中识字的好处实在是多,一时之间都数不清。可再一想,这些好处要说动将士,只怕还是不能够。一时间走出来,便发现了树下此物甚多。便想起曹智严问我的事情,军中为何要识字读书?”
曹智严笑道:“小舍人说笑,识字读书与此物有何关系?”
王宵猎道:“看起来无关,实际上也有关。此物在地下要数年之久,出土蜕壳便为蝉。蝉为世间高洁之物,只能活半月。数下辛苦数年,只换来高歌半月,你们说,此物是不是惨?”
杨审听了看似不信:“此物在地下数年?小舍人,这可没有听说过。”
王宵猎道:“此事怎么会假?此物在地下,以树根汁水类为食。要六年之久才出土,才为蝉。”
曹智严上前看了看王宵猎手中的金蝉,道:“却没有想到,此物竟如此之惨。”
王宵猎道:“此物美味,却不是我今日要捉的理由。还是你先前问我,为什么读书,才想起来。若是不读书的人,纵然知道此物地下辛苦,出土之后只能活半月时间,也不会觉得什么。我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就会想起另外一层。蝉生性高洁,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诗文咏叹。用数年辛苦,换来半月高歌,蝉的一生让人动容。我们现在也是一样。”
曹智严不解:“我们怎么一样?”
王宵猎道:“现在金军强盛,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而我军只能蛰伏。便如这金蝉,先要在地下长大了,才能出土引吭高歌。我们现在就是地下蛰伏之时,须事事忍耐,时时用功,才能成长起来,才能有最后一飞冲天,打败金人的机会。我们现在困难,但要知道困难的原因,要看到未来的希望。只有心中时时保持清醒,知道未来的光明在等着我们,才能坚持,在这坚持中才能保持乐观。不读书,只知道上阵冲杀的兵,想不明白这些。一遇失败,便就灰心丧气。一有胜利,便就昏了头脑。为什么军中要识字?将士识字,才能不似从前,只知道活着,训练,打仗,如木偶一般。识了字,就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为什么打仗?为什么前进?为什么后退?为什么一遇战事,并不能跟金人一拼到底?明白了,才能暂时蛰伏,等到时机改变。”
杨审和曹智严还是有些不明白。
王宵猎却知道,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要让军中识字?因为这支军队,不再似从前,不再仅仅是被动接受命令的工具一样的军队。而是要让每个人知道,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要怎么作战。过程是什么,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不识字,怎么说得清?
或者说,只有军中识字,才能进行有效的政治动员。政治动员,本就是与教育相辅相成的。
第49章 无知井里蛙
人类社会就是这样。政治动员是一切动员的根本。高质量地完成了政治动员,其他动员,如军事动员、经济动员、救灾动员等等,就顺理成章。而如果没有政治动员,其他动员就事倍功半。
不过政治动员很难,不是靠说一说就可以的。正因为如此,许多政治势力,一是畏难,再一个自己的行动和意图不能真正展现在公众面前,只能放弃政治动员。
军中为什么要识字?其实何止是军中,整个社会人民都要识字。只有识字,有一定的教育水平,高质量的政治动员才能进行下去。完成了政治动员,打败金人又有什么难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宵猎对许多问题都豁然开朗。其实自己在这个时代面对的最艰巨的任务,并不是打败金军,而是要改变社会的思想。这不是心血来潮,这是自己的前世教给自己的。
当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面对世界列强的侵略,面对沉疴深重的中国社会,有一群人从最穷苦的地方走出来,穿过了尸山血海,迎来了重生。他们教给了中国人民两个字,革命。
革什么命?这个问题有时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说,王宵猎前世的时代,中国依然处在革命的过程中,并没有最终完成。
这场革命,完成了中国人的思想再造。从此之后,中国人民与以前不同了,中国与以前也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王宵猎前世听过一首粤语歌,叫《浪子心声》,是一个香港明星唱的。歌词中是这样唱的:难分真与假,人面多险诈。几许有共享荣华,檐畔水滴不分差。无知井里蛙,徒望添身价。空得意目光如麻,谁料金屋变败瓦。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雷声风雨打,何用多惊怕。心公正白璧无瑕,行善积德最乐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持。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
这首歌里,主要有这几个思想。心要公正,人要行善,荣华富贵一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接受教育,不经历思想的革命,便是如此。讲善报恶报,讲乐天知命。不去真正了解世界,不去改变世界,不去与天争命。
这是中国在清朝民国时期最主流的思想,民国或许多了些泊来的成分罢了。经过了革命,中国人不再这样想了。怎么想?中国人民已经翻身,当家作主人了也。
这种革命后当家作主的思想,才是前世教给王宵猎最宝贵的东西。完成了思想革命,中国就脱胎换骨,摆脱了宋朝开始长时间被外敌欺压的历史。
没有完成思想革命,人终究是歌里讽刺的无知井里蛙。这不是批评,也不是蔑视,而是事实证明了如此。没有经过思想革命的香港和台湾地区,其实向人们生动阐释了这一点。他们或许富裕,或许被其他地方的人羡慕,甚至还会有内地政府机构明确写他们是文明地区,但都看得出来,他们只能是中国真正崛起过程中的过眼云烟。
革命成功了,并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思想改造过来,只要保证社会的整体思想已经被改造过来,就足够了。经历大潮中的个人,思想上总是参差不齐,这很正常。
中国在完成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语言大变,其中许多字词是从日语中借来。这是事实,实际上也很正常,只是后人觉得脸面不好看,争议不断。改革开放之后,又有许多字词从港台借来,而且愈演愈烈,其实也说明了中国的追赶过程。比如做菜烹饪说成料理,比如学校里学姐学弟,比如艺能,还有霸凌这种进入官方语言的词。有的看似来自日语,其实只是台湾大量用日语词罢了。
这其实说明的是过程。中国大陆文化娱乐不发达,接受其他地方作品的时候,就免不了受到这样的影响。比如还有一个词,大陆用智能,港台用智慧,由于大量港台公司、人员参与大陆进程,智慧这个词也开始登堂入室,部分取代智能,一如网咖代表网吧的升级。
完成了思想革命,发展进程进入快车道,中国就进入了快速迭代过程。不只是这些词语,还包括了大量现象。比如影视作品代替了港台,男团女团开始代替韩国,都是这个过程中的一部分。不是中国人喜欢这样的影视作品,不是中国人喜欢男团女团,而是周围地区参与了中国发展,成为了中国这条奔腾不息的大河中的一朵小浪花罢了。
带着前一世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最重要、也最难完成的任务是什么?当然是革命。不只是政治革命、经济革命、社会革命,最重要的还是思想革命。没有思想革命,其他都难完成。
人类社会分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直至最后的共产主义社会。现在是封建社会,只要开始资本主义就可以了。一旦开始资本主义进程,自然吊打全球。这样的认识是非常危险的。实际上这是马列理论对社会发展进程的总结,对过去总结的并不完善,也没有得到实践证明,它仅仅是理论而已。对面的金国刚刚从原始社会出来,若按这种理论,宋朝应该吊打金国才是。
实际上别说差距这么大的社会,前世的时候,许多落后国家的上层子弟,都到欧美留学,什么没有学到?回到国内之后如何呢?该怎样还是怎样。
人类社会发展,总是分阶段的。自然条件不同,社会条件不同,道路选择的不同,会发展出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文明。中国是比较早熟的文明,到了宋朝,思想上其实已经有了革命的条件,只是没有革命的思想,没有现实可行的手段。要完成这样一场革命,就需要改天换地。
人类思想要想改变是很难的,比其他改革难得多。不经历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造,很难完成。两宋之交面对强大外敌,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王宵猎站在一边,看着士卒清洗那些金蝉。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许多事情就想明白了,心中不再纠结。知道自己的任务,知道任务的艰巨性,反而轻松下来。
曹智严和杨审结束学习,进了王宵猎帅帐,也站到他身边一起看着。看了许久,杨审道:“这物事看起来张牙舞爪,极是不善,如何能吃?”
王宵猎道:“吃的东西,当然是尝味道。它长得如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子曰,君子远庖厨,便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无聊在这里看罢了。”
曹智严道:“小舍人说的是。我本来是寺里和尚,虽然戒律不严,以前荤腥也是少沾。自入了军之后,不但吃肉,还要喝酒,现在还要吃这东西。”
王宵猎笑了笑。等士卒清洗罢了,让他们锅中烧了油,用来油炸。
有了油就有了许多新的吃食。虽然以前也有油煎,不过一是芝麻油不适合做这些,再一个煎总是不如炸入味。金蝉下锅,不多时背部就裂了开来,露出里面白色的脊背。
王宵猎道:“背上裂开就好了。拿大盘盛了,我们下酒。”
三人在案前坐好,士卒把金蝉端上来。满了酒,王宵猎举杯:“今日高兴,我们且饮一杯。”
杨审道:“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王宵猎摇了摇头:“并不是。不过是我想明白了许多事,心中舒畅罢了。”
三人饮了杯酒,王宵猎拿起一个金蝉。轻轻把皮剥了下来,肉放入品中。果然鲜香无比。
见王宵猎吃了,曹智严和杨审两人才一人拿起一个。学着王宵猎,把皮剥了,内放入了口中。
咀嚼几口,曹智严赞道:“果然是好物!此物吃起来极是香甜,下酒正好!”
在前世,吃这种东西的地方并不多。不过在北方地区,有的地方特别爱吃这东西,甚至还出现了人工养殖的。以前的做法并不多,也不会作为真正的菜肴。随着社会发展,竟慢慢成为了名菜。
吃了一会,王宵猎道:“今天吃这物事,倒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别有意义。金蝉生于地下,经数年之久,一日出土破壳而出,引吭高歌,成为高洁之物。我们现在也是这样。金军势大,只能暂避锋芒,养大自身。等到有朝一日,自己强壮,便可如这金蝉一般,破土而出,一鸣而惊天下!”
杨审道:“小舍人,当日官人聚义军勤王,我们敬官人,便随着来了。现在京城破了,官家到处躲来躲去,我们又何必再如此辛苦?家里有产业,还是回乡过日子要紧。”
王宵猎道:“想过日子,能过吗?去年金人破汝州,你家里也大不如前了。强盗来了,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够起刀来,与他们去拼!我们死了,还有子孙后代!只有赶走了入侵的金人,哪怕我们看不到了,子孙也可以过上太平日子。”
曹智严道:“小舍人说的是。我本是寺里僧人,虽然出家,也知道要跟金人打下去!”
杨审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是个生意人,实在放不下家里的事。前些日子王宵猎派王忠回去,便多了许多心思。只盼着快点回家,这仗不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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