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斯佳丽终究还是去望弥撤了。出乎她意外的是,古老的仪式和应答竟令人感到莫名的安适,就像是她正开始的新生活中来了老朋友。当她口中喃喃念着“我们的天父”时,母亲的形象如在眼前;手指中的念珠也仍然顺溜如昔。她深信,埃伦要是看到她跪在那儿,不知会有多高兴;想到这儿,斯佳丽就觉得好受了。
  反正是躲不掉的,斯佳丽也就大大方方做了仟悔,然后去探望卡丽恩。没想到修道院和她妹妹竟然又使她大感意外。斯佳丽一直认为修道院就像座碉堡,重门深锁,修女成天躲在里头刷石头地板。但是查尔斯顿的慈善姊妹会却在一座宏伟的砖宅里,在漂亮的舞厅内教课。
  从事圣职的卡丽恩流露着与世无争的喜悦,完全不像以前斯佳丽所不喜欢的那个畏首畏尾的文静姑娘。她怎能生一个陌生人的气呢?
  尤其是一个比她老成,不像是她妹妹的陌生人。
  卡丽恩——玛莉约瑟夫修女——也很高兴看到斯佳丽,这么坦诚地表示爱慕之意,实在令斯佳丽感到温暖。要是苏埃伦有卡丽恩一半就好了,斯佳丽暗忖,她在塔拉便不至于觉得那么孤立。探望卡丽恩,以及在修道院格局整齐的美丽花园饮茶,确实是一种享受,即使卡丽恩大谈特谈她算术课中的小女孩,斯佳丽听得昏昏欲睡,也不失是一种享受。
  在斯佳丽忙碌的时间表中,看上去似乎根本挤不出时间,星期天望弥撒,然后到姨妈家吃早餐,星期二与卡丽恩喝下午茶等活动,倒是她唯一能享受安宁的片刻。
  因为她实在太忙了。
  自从斯佳丽为莎莉布鲁顿上过洋葱课之后,那一个星期内名片如雪片涌入埃莉诺巴特勒家。埃莉诺很感激莎莉,至少她心里是认为感激的。由于深诸查尔斯顿的生活方式,她相当替斯佳丽担心。甚至是在战后清苦的生活环境下,整个社会仍然是一片布满不成文行为规范的流沙陷阱,是一座过于精微巧妙的拜占庭式迷宫,等着警觉性不够。
  不得其门而入的人自投罗网。
  埃莉诺尽力指点斯佳丽。“用不着去回访每个留下名片的人,亲爱的,”她说“你只要留下自己的名片摺一个角,就表示你很感谢他们的上门,也很乐意跟他们作朋友,并表示你其实不是专程上门去看主人的。”
  “难怪许多名片上都有摺痕。原先我还以为是旧名片,随便乱丢的呢!好吧,我要去拜访每一个人。我很高兴大家都想跟我作朋友,我也想跟他们作朋友。”
  埃莉诺索性不开口了。不错,大部分名片都是“旧的,随便乱丢似的”没人给得起新名片——几乎没人。但那些给得起新名片的人也并不会因给人新名片教那些给不起的人觉得难堪。如今把收到的名片统统放在门厅一个托盘上,留待原主得体地取回早已蔚为风气。埃莉诺决定暂时不告诉斯佳丽这种特殊风气,免得让她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太复杂了。这可人儿早已将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一整盒全新名片拿出来炫耀。洁白的名片中还夹着吸墨薄纸呢!看样子应该可以用上好一段时间。看着斯佳丽展示名片的那副高昂的决心,就像当年三岁的小瑞特爬上大橡树顶后,得意洋洋地朝她呐喊时的神情。
  埃莉诺巴特勒真是多虑了。其实莎莉布鲁顿早已明白表示过:“这姑娘欠缺教养,品味和非洲南部土人一样差。但是她精力充沛,求生意志坚强。南方就需要这种人,对了,即使查尔斯顿也需要。尤其是查尔斯顿。我支持她;也希望我所有朋友能让她感到受欢迎的热诚。”
  斯佳丽的日常生活很快便排满了旋风式的活动。每天一早先到市场去个把钟头,回家吃过丰盛的早餐——几乎每餐不缺布鲁顿的腊肠,在十点左右重新梳妆完毕,便吩咐潘西提着斯佳丽的名片盒和个人的配给食糖随她出门访友,当时实行配给,出门拜客都得自带食糖。通常在回家吃午饭前,斯佳丽都可以从容走访五户人家。下午则赴哪位淑女“会客日”的邀约,参加惠斯特牌局,或与新朋友去帝王街购物,或与埃莉诺小姐在家接待来客。
  斯佳丽喜欢紧凑不断的活动。更喜欢人家注意她。最喜欢的是从每个人口中听到瑞特的名字。虽然有些老妇人公开指责瑞特。她们对他年轻时的荒唐行径大不以为然,并说永远也不会宽恕他。不过大部分人仍然原谅了他早年的罪过。说他年纪大了,老练许多。而且对母亲又孝顺;尤其在内战期间失去儿孙的老妇人,更能体会埃莉诺巴特勒晚年享福的心情。
  年轻妇女则掩饰不住对斯佳丽的妒意。她们津津有味地谈着瑞特不告而别时的所作所为和流言蜚语。有人说她们的丈夫确定瑞特正资助推翻本州首府提包客统治的政治活动。有人窃窃私语,说他在枪口下冒死夺回巴特勒家族先人的画像和家具。每个人对瑞特在内战期间,独自驾驶他那艘乌黑油亮的船,像催命鬼般冲破北军封锁线的英勇事迹,都有不同的说法。每当提起瑞特,她们脸上总会浮现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浪漫逻思的特异表情。瑞特已然成了传奇人物。而他正是斯佳丽的丈夫,怎不教人羡煞?
  忙碌的日子让斯佳丽活得更带劲,简直是如鱼得水。熬受过亚特兰大那段孤寂岁月后,紧凑的社交生活让她很快便忘了往昔的绝望和自暴自弃。那一定全是亚特兰大的错。她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该遭受那种残酷的对待,否则查尔斯顿人也不会这样喜欢她。他们的确是喜欢她,不然怎会邀请她呢?
  这么一想,斯佳丽心里便觉舒畅多了。她时常都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每当她出门访友,或与巴特勒老太太在家接待来客,或特意到南部邦联之家探视她特别看中的朋友安妮汉普顿,或在市场喝咖啡闲话家常时,斯佳丽总巴望着瑞特能看到她。有时候她甚至眼睛朝四下一扫,想象他就在那儿,那种望眼欲穿的心情多强烈埃哦!要是他能回家多好啊!
  晚餐之后,婆媳俩坐在藏书室里,她出神地倾听埃莉诺小姐说话的那段安详时刻,往往也是她感觉与瑞特最为接近的时候。她总是欣然把瑞特小时候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样不漏地牢记在心。
  斯佳丽也很喜欢听埃莉诺小姐讲其他故事。有时讲的故事粗俗有趣。埃莉诺巴特勒与同辈的大多数查尔斯顿人一样,都是借家教和旅游经验吸取知识。埃莉诺博学广闻,但不够睿智,能说多种拉丁语系语言,但是土腔太重,对伦敦、巴黎、罗马、佛罗伦萨并不陌生,但也仅限于著名的历史古迹和精品店。对她的时代、社会阶级忠诚不渝。从不怀疑她父母或丈夫的权威性,格守本分,毫无怨言。
  埃莉诺和大多数她这类女人不同的是,她自有上种乐天知命的安详气质。对生活中的喜怒哀乐甘之如饴,认为即使再差的生活,也都自有其乐趣存在。此外,她还是个说故事高手,内容从她自己的生活趣事到当地各户人家的家丑这个典型的南方故事宝库,无所不包。
  如果斯佳丽知道出处,就能准确地把埃莉诺称作替她讲故事的山鲁佐德。她根本没意识到巴特勒老太太试图借着各种引人入胜的故事来增长她的智慧,扩展她的心胸。埃莉诺看出了斯佳丽深深吸引她心爱的儿子的两项特质——脆弱和勇气。她也看出他们的夫妇关系出了大毛病,严重得瑞特已无心眷恋。不用问她就知道斯佳丽正处心积虑地想把瑞特拉回身边。出于个人的理由,她比斯佳丽更迫切地希望他们能和好如初。她拿不准斯佳丽是否能让瑞特快乐,但她坚信只要再有一个小孩就可使他们夫妇关系圆满。瑞特曾带美蓝回来探望她,她永远忘不了那份喜悦。她爱小孙女,更要看到儿子快快乐乐。她要瑞特重享天伦之乐,她要再含饴弄孙。她将竭尽全力完成这个心愿。
  由于生活一直过得紧凑、忙碌,斯佳丽在查尔斯顿待了一个多月后,才开始觉得无聊起来。莎莉布鲁顿家一向是全市最不叫人感到无聊的地方,大家谈谈时新式样,这是斯佳丽以前最感兴趣的话题。刚开始,她的确很入迷地听着莎莉和她那圈子里的朋友谈论巴黎的种种。
  瑞特曾经从巴黎买给她一顶有着宽幅丝带的绿色帽子,那是她平生收到过的礼物中最美丽、最令人兴奋的一件。他说绿色最能衬出她眼睛的美。她勉强听着艾莉茜亚萨维奇的谈话。奇怪,像她这种瘦骨嶙峋的老太婆竟也懂得穿着打扮,实在很难想象。而莎莉也是。那张猴脸与平坦的胸部,再怎么打扮也好看不了。
  “你们还记得到沃斯去试穿衣服的情形吧!”萨维奇太太说。“我当时想,教我在台上站那么久,不累倒才怪呢。”
  大家顿时七嘴八舌的,纷纷抱怨起巴黎女裁缝的野蛮作风。持相反意见的人则认为,只有不怕麻烦,才能换得巴黎才有的高品味。有几个人恩起手套、皮靴、纸扇、香水等高级品,不胜感慨。
  斯佳丽兴致盎然地频频掉过头来看说话的人。听到笑声,就跟着笑。但是脑子想的却都是别的事——晚餐还吃不吃得到像午餐时那么好吃的馅儿饼她的蓝色衣服可以换上新领子瑞特她看着莎莉脑后的钟。至少还得再等八分钟才能离开。莎莉已经注意到她在看时钟了。她得专心点才行。
  八分钟简直像八小时一样难挨呢。
  “埃莉诺小姐,她们人人都在谈衣服。我无聊得差点发疯!”斯佳丽瘫坐在巴特勒老太太对面的椅子上。自从瑞特的母亲为她订做了四件“经济实用”的黄泥色衣服后,她对服饰已不再痴迷。甚至连漂亮的舞衣都引不起她多大的兴致。而在即将到来的持续六周,几乎夜夜举行的舞会中,她也只有两件礼服可以换穿。而且这两件舞衣都单调,非但颜色单调——一件蓝色丝质礼服,一件紫红色天鹅绒礼服,式样也很单调,几乎没有任何花样。但即使最乏味的舞会也都会有音乐和跳舞、而斯佳丽是最爱跳舞不过的了。埃莉诺小姐还答应她,届时瑞特一定会从农场赶口来。哎!倘使她用不着等这么久,社交季节早些开始,那就更好了。整整有三个星期无事可做,只能四处走动,同女人闲聊,这种日子想起来都觉得无聊难受。
  哦!她多希望能有些刺激的事发生!
  斯佳丽很快如愿了,但不是她要的那种刺激,而是耸人听闻的事发生了。
  一开始,只是一条让全市笑翻天的恶毒的小道消息。四十好几的老处女伊丽莎白皮特声称有个男人在半夜闯入她房里。“清清楚楚,”她说“他脸上就像杰西詹姆斯一样蒙了一条手中。”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叫痴心妄想,”有人不怀好意他说“就是这个了。伊丽莎白皮特的年纪少说也比杰西詹姆斯要大上二十岁。”报纸也跟着刊登了一系列詹姆斯兄弟及其党羽的大胆活动事迹。
  然后隔天的报导,却使情势逆转。艾莉茜亚萨维奇虽然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但是已结过两次婚,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冷静理智的女人。
  她也在半夜醒来,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她床边,背着月光注视着她。窗帘虽已被拉开,月光洒进房内,不过那人的下半张脸用手中蒙住上半部则藏在帽檐的阴影中。
  那人身穿北军制服。
  萨维奇太太放声尖叫,顺手抓起床边桌上的书向他扔去。她丈夫还没赶来,他就躲到帘后,从阳台逃走。
  北佬!突然问人人自危。独身女人为自己的安全惊恐不安,有丈夫的女人不仅为自己,更为丈夫的安全而害怕,因为凡是伤害联邦士兵的人,不是得坐牢,就是被绞死。
  那个蒙面兵连续两夜在女人的卧房出现。但第三天晚上发生的事的报导最骇人。惊醒西奥多西亚哈丁的不是月光,而是伸到她胸前被单上的一只暖呼呼的手的动作。她张开眼睛,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但耳边听得到憋住气的呼吸声,她感到床边蹲着一个人。她大叫一声,随即吓昏过去。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西奥多西亚被送到萨默维尔的表亲家。人人都说她已经精神崩溃。近乎白痴,像鬼似的。
  查尔斯顿的男人组织一个代表团,由老律师乔赛亚安森担任发言人,前往驻军司令部陈情。提出打算在旧城区自行成立夜间巡逻队。
  如果撞见闯门宵小,就要自行处置。
  司令官同意地方组织巡逻队。但警告他说,联邦士兵如有受到伤害,主事者不论多寡一律处决。不能借保护查尔斯顿妇女的名义,随意攻击北军,或擅自裁决。
  长久以来盘据斯佳丽心头的恐惧像海啸般将她淹没。斯佳丽一向看不起占领军,也和其他查尔斯顿人一样,对他们不理不睬,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每当她快步走过人行道,去访友或逛街时,他们都自动让路。而现在斯佳丽却见了穿蓝军服的就害怕。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可能是半夜闯门的。斯佳丽几乎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样。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她的睡眠被恐怖的恶梦——实际上是记忆,打得七零八落。她一次又一次看见那个掉队流落到塔拉的北佬兵,全身臭味熏天,多毛的脏手捧着她母亲的针线匣,布满血丝的眼睛色迷迷地盯着斯佳丽看,缺牙的臭嘴流着口水,狠亵地狞笑着。她开枪打他。打烂他的嘴和眼睛,鲜血、骨块、脑浆顿时一股脑儿喷出。
  她永远忘不了枪声的回音,血肉横飞的可怕情景,和她残忍、快意的胜利表情。
  哦!要是她有把枪可以保护自己和埃莉诺小姐免遭北佬欺侮,该有多好!
  可是屋里找不到任何武器。斯佳丽搜遍碗橱、衣箱、衣橱、梳妆台,连藏书室里书本后面的架子都没放过。她真是手无寸铁,无依无靠。
  斯佳丽平生第一遭感到软弱,无法面对和克服任何障碍,她简直是搞得无法动弹,只得恳求埃莉诺巴特勒向瑞特求助。
  埃莉诺却总是一味敷衍。好,好,好,她会把信寄出去。好,她会把艾莉茜亚所描述那家伙的高大个头,冷酷无情的黑眼珠里闪烁着阴森森月光的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他;好,她会提醒他家里只剩她和斯佳丽这两个弱女子,除了马尼哥和潘西,一个老头儿,一个弱小的姑娘之外,下人吃过晚饭后全回家去了。
  好,她会在信上注明“紧急”两个字,等从农场装运野味回来的船一靠岸,她马上把信寄出去。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埃莉诺小姐?瑞特必须现在就赶回来!那棵木兰树就是贼儿爬上我们房间外阳台的现成梯子!”斯佳丽抓住巴特勒老太太的手臂一味摇晃。
  埃莉诺轻轻拍拍斯佳丽的手。“快了!亲爱的,就快了。我们已经有一个月没吃到鸭肉了,而我又最爱吃烤鸭,这点瑞特不会不知道。况且,以后每晚都有拉斯和他的朋友在巡逻,一切都不成问题。”
  拉斯!斯佳丽在心里尖叫。像拉斯巴特勒这种酒鬼有什么用?
  任何一个查尔斯顿的男人都没用埃多半老的老,小的小,要不就是断手瘸脚。如果他们真有什么用,就不会输掉那场荒唐的战争。现在谁会相信他们还能打北佬呢?
  斯佳丽一再拿自己的危难情况来打动埃莉诺巴特勒的心,可是老太太非常乐观,打来打去打不动,她只好认输了。
  有一阵子夜间巡逻仿佛起到作用了。没再听说有人闯门的报导,大家于是安了心。斯佳丽开始她的第一个“会客日”来客踊跃,尤拉莉姨妈直抱怨蛋糕不够吃。埃莉诺巴特勒撕掉了写给瑞特的信。人们上教堂、逛街、玩惠斯特牌,赶在社交季节开始前,把晚礼服拿出来晾晒修补。
  斯佳丽结束上午的访友活动,走得太快,两颊通红,一进家门就问马尼哥“巴特勒老太太在哪里?”他答称老太太在厨房里,斯佳丽忙不迭向屋后跑去。
  埃莉诺巴特勒抬头望见斯佳丽冲进厨房。“好消息,斯佳丽!我早上收到罗斯玛丽寄来的信。她后天就要回来了。”
  “最好打封电报叫她不要回来,”斯佳丽急促说道,声音刺耳冷漠。
  “我刚听说昨晚北佬找上哈莉特麦迪逊了。”她盯着巴特勒老太太身旁的餐桌。“鸭子?你在拔毛的不就是鸭子?农场的船来了!我可以搭船到农场找瑞特。”
  “那船上有四个男人,你不能单独去,斯佳丽。”
  “我可以带潘西去,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去。桌上的饼干装一袋给我。我饿了,我想在路上吃。”
  “可是斯佳丽——”
  “别可是了,埃莉诺小姐,把饼干给我,我要上路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斯佳丽心里想想几乎惊慌了。我不应该像这样匆匆离开,瑞特一定会对我大发雷霆的。我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不堪。
  光是在我不该去的地方出现就已经够糟的了,至少也还可以打扮得漂亮些啊!我原先的计划根本不是这样。斯佳丽曾不止千次的想象,下次和瑞特见面时会是什么情景。
  偶尔她会想象瑞特很晚才到家,那时她正穿着那件领口有细绳松松系着的睡衣,临睡前先梳梳头。瑞特最爱她的头发了,总说是活的东西;在早先日子里,有时他会帮她梳头,欣赏头发发出哔啪微响的蓝色静电。
  她也常幻想自己就坐在茶几旁,手指优雅地握着糖夹子,夹一块糖放入杯中,一边悠闲地与莎莉布鲁顿闲聊着。瑞特会看到她过得多自在,多受查尔斯顿最有趣的人欢迎。他会抓起她的手亲吻,糖夹子从指间滑落,但那没关系或者在吃过晚饭后,她和埃莉诺小姐坐在炉火前,如此舒坦,如此亲密,两人间留了一个空位给他。她只幻想过一次去农场的情形,因为她不晓得那地方是什么模样,只知道那里曾被谢尔曼的手下烧毁过。
  她一开头想得美美的。她和埃莉诺小姐带了一篮篮糕点和香摈,坐在放有成叠软丝垫的可爱绿画舫里,手中撑着鲜艳的花阳伞,到了农常婆媳向岸上高喊:“我们来野餐了!”瑞特笑着跑向她们,张开双臂。然后然后白日梦成了泡影。瑞特最恨野餐了。他说不像文明人一样坐在椅子上吃,却学动物坐在地上吃食,不如住到山洞里去算了。
  当然,她从没想到过会搭着一艘充满恶臭的破船,挤在箱笼桶罐间去见瑞特。
  斯佳丽离开市区后,对瑞特生气倒比对北佬半夜闯门更担心了。
  万一他下令船员即刻返航,把我送回去可怎么办?
  船员把桨插入绿褐色的水中行驶,借着涨潮缓慢推进。斯佳丽不耐烦地望着大河两岸。在她看来,船似乎没在移动。岸边的景物一成不变,一望无际的高高的棕色野草顺着潮水缓缓摇曳——啊,真缓慢啊;后方的浓密林子垂着铁兰那一片片静止不动的灰帘,林下生长着盘根错节、枝叶茂密的常青灌木。四下一片宁静。老天!为什么听不见一只鸟吟唱?为什么天色变得如此漆黑?
  天下起雨来了。
  船桨还没划向左岸准备停靠时,斯佳丽早已淋成落汤鸡,不住哆嗦,精疲力竭。船艏砰地撞到船坞,这一下才将她震醒,摆脱了紊乱的凄凉心境。斯佳丽抬头,透过打在脸上,弄糊眼的雨水看去,只见火把下有一个穿黑雨衣的人影,脸部被兜帽遮祝“扔给我一条绳子。”瑞特伸出一条手臂,探着身子。“一路顺利吗,小伙子?”
  斯佳丽按着条板箱想站起身,无奈双脚一个不稳,整个人往后倒去,撞翻了最上层的箱子。
  “搞什么鬼?”瑞特接住船员扔来的套索,套上系船柱。“再把船尾的绳子扔上来。”他命令道。“什么东西那么吵?你们喝醉了不成?”
  “不是的,瑞特先生,”船员齐声说。这是他们离开查尔斯顿码头后,第一次开口。其中一人指着驳船尾部的两个女人。
  “我的天哪!”瑞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