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上楼回到房间一个小时又四分钟后,比埃尔奥古斯特罗比亚尔这位拿破仑的士兵,离开他“美丽的圣殿”般的家去做礼拜了。
  他穿着一件厚大衣,披着一条羊毛围巾,稀疏的白发上戴着一顶黑貂皮做的高帽子,这顶帽子原先是属于一位在博罗季诺战役中战死的俄国军官的。尽管春风拂面,阳光灿烂,老人瘦弱的身躯仍感到冷。不过他走起路来仍挺直腰板,很少用他拿在手中的马六甲手杖。他还朝街上向他打招呼的人们微微点头回礼。他在萨凡纳是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在奇普瓦广场的独立长老会教堂内,他在前面的第五条靠背长凳上坐了下来,自从五十多年前该教堂的奉献典礼以来,这位子一直是他坐的。当时的美国总统詹姆斯门罗曾出席奉献典礼,并要求引见这位曾追随拿破仑从奥斯特利茨征战到滑铁卢的人,尽管对于一位曾与皇帝一起作战的沙场老将而言,总统算不上什么令人敬畏的人物,但比埃尔罗比亚尔对这位较他年长的人却很客气。
  礼拜式结束后,他跟应他的招呼急匆匆走到教堂台阶上来与其相见的几个人交谈了几句。他问了几个问题,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
  然后严肃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回家去小睡一会,直到午餐端到他面前为止。每周一次的教堂之行变得越来越累人了。
  像年迈的人一样,他睡得不熟,所以杰罗姆还没把托盘端上来,他就醒了。在等午餐的当儿,他想到了斯佳丽。
  他对她的生活或个性一点都不好奇。多年来也从未想到过她,当她跟他的女儿们一起出现在他房间里时,他见到她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在杰罗姆向他抱怨她时,她才引起了他的注意。杰罗姆说,她的颐指气使正在厨房内引起混乱。如果她继续坚持在他的饭菜中加黄油、肉卤和甜食,她就会使罗比亚尔先生早日归西。
  她的到来是对老人祈祷的回报。他对生活已别无所求,只希望再过上几个月或几年不变的日子,每天睡个好觉,舒舒服服地吃上三顿饭,每星期去一次教堂。他对生活平淡无奇并不感到烦恼;爱妻的身影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确信到了大限之日,他将与她重逢。睡着时梦见她,醒着时思念着她,他就这样打发着日子。这对他来说也就满足了。或者说差不多满足了。因为他的确还怀念美食佳肴,而近年来所吃的东西却淡而无味,不是烧焦就是冷饭凉菜。他要借斯佳丽来改变这种情况。
  斯佳丽对老人动机的猜疑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比埃尔罗比亚尔一眼就看出了她是个专横霸道的女人。他希望她的这种个性能为了他的利益发挥作用,因为他自己已无力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仆人们知道他已年迈疲惫,无法再控制他们。但斯佳丽却年轻体壮。他并不追求她的友谊或爱。他只希望她照他过去的管理方式替他管家。也就是说要按他的标准行事并听他支配。他需要想个办法实现他的愿望,于是便想到了斯佳丽。
  “叫我外孙女到这儿来,”杰罗姆进来时他说。
  “她还没有回来呢,”老管家微笑着说。他幸灾乐祸地期待着老人会发火。杰罗姆恨透了斯佳丽。
  斯佳丽此时正跟奥哈拉家的人在逛巨大的城中市场。在与外公发生冲突之后,她穿好礼服,支开潘西,从花园溜出去,一个人匆匆走过短短的两个街区来到杰米家。“我是来邀伴一起去望弥撒的,”她对莫琳说,其实她来的真正原因是想找个人与人之间融洽相处的地方。
  弥撒结束后,男人们朝一个方向走去,女人和孩子们则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要到普拉斯基家庭旅馆的理发室去剃头并聊天,”莫琳对斯佳丽说。“然后很可能还要到酒馆里喝上一两品特的酒。要想听新闻,下酒馆比看报还过瘾。我们则到市场去听我们的新闻,顺便我还要买些牡蛎回去做个好吃的馅饼。”
  这里的城中市场与查尔斯顿的市场具有同样的目的,也同样是个热闹非常的地方。重又听到熟悉的讨价还价和买卖的喧闹声、朋友间相互打招呼的说笑声之后,斯佳丽才意识到,当社交季节占去了女人过多时间的时候,她对这种喧闹声和说笑声是多么怀念。
  现在她倒后悔没带潘西一起来了:有个女佣提篮子,她就可以买上满满一篮子从萨凡纳繁忙的海港进口的各种外国水果。为奥哈拉家的女人提篮子的差事由玛丽凯特和海伦负责。斯佳丽让她们为她拎了一些橘子。之后,当大伙几一起在一个饮食摊前喝咖啡、吃焦糖卷时,她坚持由她会钞。
  然而当莫琳邀请她回家跟他们一起共进晚餐时,她还是婉言谢绝了。斯佳丽没有告诉外公的厨娘说她不回家吃饭,而且她也想回去补足睡眠。如果瑞特乘坐下午的火车赶来,看到她一副面色苍白的样子,那可不行。
  她在罗比亚尔家的门阶上跟莫琳吻别,并向其他人高呼再见。他们拖在后面差不多有一个街区,因为小孩子们脚都走累了,而帕特里夏又怀着孕,所以走路的速度便慢了下来。海伦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跑了上来。“斯佳丽姑姑,别忘了你的橘子。”
  “我来拿吧,斯佳丽小姐。”这是杰罗姆的声音。
  “哦,好的。给你!你不该这么静悄悄的,杰罗姆,你吓了我一大跳。我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
  “我是出来找你的。罗比亚尔先生要见你。”杰罗姆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视望着奥哈拉家人这支七零八落的队伍。
  斯佳丽的下巴一下子绷紧了。对这个管家的傲慢无礼绝不可听之任之。她神气十足地走进外公的房间,嘴里生气地嘀咕着。
  比埃尔,罗比亚尔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衣冠不整,头发凌乱。”
  他冷冷他说“而且打乱了我家的作息时间。当你陪伴着那些爱尔兰农夫时,用餐的时间已过去了。”
  斯佳丽气呼呼地咬住了诱饵。“以后提到我的亲戚时,请你用词礼貌一点。”
  老人的眼皮半遮住眼里闪烁的光芒。“对于开铺子的人你是怎么称呼呢?”他平静地问。
  “如果你说的是杰米奥哈拉,我把他称作一名成功而勤奋的生意人,我尊重他取得的成就。”
  她外公又放下了钓钩。“我想你对他那位穿着花哨的妻子也很钦佩了。”
  “一点不错!她是一个善良而大方的女人。”
  “我相信那是她的职业试图造成的印象。你知道不知道她曾在一家爱尔兰酒馆当过酒吧女招待?”
  斯佳丽倒抽了一口冷气,活像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儿。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幕幕令人讨厌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莫琳举着的杯子又斟满了威士忌敲着响板,起劲地唱着一些下流的歌曲把一头蓬乱的红头发从红通通的脸上往后一甩而不想用发夹别篆把裙子撩至膝盖处大跳爱尔兰双人对舞粗俗。莫琳很粗俗。
  他们都有些粗俗。
  斯佳丽直想哭。她跟奥哈拉家的人在一起是那么快乐,她不想失去他们。可是在这幢她母亲长大的房子里,罗比亚尔家与奥哈拉家之间的鸿沟大得令人无法忽视。难怪外公感到羞耻。要是母亲看到我跟那一帮人在街上走,她一定会心碎的。一个怀孕的女人在大庭广众面前走动,连块遮肚子的围巾也不用;一大帮孩子像野蛮的印第安人一样到处乱跑;连个帮他们提东西的佣人也没有。我看上去一定跟他们一样邋遢。而母亲曾花了那么多心血教我怎样成为一名淑女。她若知道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曾在酒吧工作过的女人交往,一定会庆幸自己早走了一步。
  斯佳丽忧心忡忡地看着老人。他会不会知道她把亚特兰大的那幢新房子租给了一个开酒馆的?
  比埃尔罗比亚尔已闭起眼睛。他似乎和其他年纪大的人一样,随时都会睡着。斯佳丽踮着脚走出了房间。当她在身后关上房门时,那位老兵微微一笑,随即进入了梦乡。
  杰罗姆戴着白手套,端着银托盘把信件给她送了进来。斯佳丽从银托盘中取出信件,微微点个头算是表示了谢意。若要使杰罗姆不敢放肆,就不能把她的感激之情表露出来。昨晚,在客厅里等了很久很久未见瑞特露面之后,她曾把佣人们狠狠地骂了一通,言辞之激烈恐怕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尤其是杰罗姆。这位管家的傲慢无礼为她提供了极好的借口;她需要把她的愤怒和失望发泄在某个人身上。
  亨利汉密顿伯伯对她把钱转入萨凡纳银行一事怒不可遏。真糟糕!斯佳丽把他的短笺揉成一团丢在了地板上。
  厚厚的一封是宝莲姨妈寄来的。她那些漫无中心的抱怨可以等一下再看,因为她的信中肯定是抱怨。斯佳丽打开了下面那个硬挺的方形信封。她没有认出信封上的字迹。
  原来是一份请帖。邀请人的名字很陌生,她苦思了很久才想了起来。啊!霍奇森是那两位老太太——特尔费尔姐妹之一的夫姓。请帖邀请她去参加霍奇森会堂的奉献典礼,典礼之后还要举行招待会。“佐治亚历史协会的新家。”这名字听上去比那场可怕的音乐会还要令人厌烦。斯佳丽做了个鬼脸,把请帖放在一边。她还得找张信纸,回封信表示一番歉意。姨妈们喜欢这类无聊之极的活动,她可不。
  说到姨妈,现在不妨把那封信看完算了。于是她撕开了宝莲的来信。
  深为你无耻的行径感到羞耻。如果我们知道你未向埃莉诺巴特勒作任何解释即跟我们前去萨凡纳,我们定会坚持让你离开火车回家。
  宝莲姨妈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啊?难道埃莉诺小姐会没有提到我留给她的字条?或者没有拿到那张字条?不!不可能。宝莲姨妈只是在惹麻烦。
  斯佳丽迅速创览了宝莲的抱怨,一是抱怨斯佳丽在经过翻船事故这一磨难后还要外出旅行的愚蠢,二是抱怨斯佳丽未把发生意外的事告诉姨妈这种“反常的缄默”
  宝莲为什么不能告诉她一些她想知道的消息呢?信中对瑞特还只字未提。她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宝莲尖细的字迹,寻找着他的名字。天啊!她的姨妈说教起来比布讲死后要受炼狱之苦的传教士还罗唆。
  啊,终于找到了!
  亲爱的埃莉诺对瑞特要赶去遥远的波士顿开会讨论他的肥料装运一事深感忧虑,这是可以理解的。翻船之后他在冷水中浸泡太久,实不该马上就去寒冷的北方信纸从斯佳丽指间滑落到膝上。当然不该!啊,感谢上帝。瑞特之所以还没来找她,原来是为了这个。亨利伯伯为什么不告诉我瑞特的电报是发自波士顿呢?害得我整天痴呆呆地盼着他随时在门口出现。宝莲姨妈有没有说他何时回来?斯佳丽重新在那堆信纸中翻找。
  她刚才看到哪里了?
  她找到了刚刚读到的地方,急切地把信读完。但信中没有提到她想知道的内容。现在我该怎么办呢?瑞特可能要去好几个星期,也可能此刻正在回来的途中。
  斯佳丽重又捡起霍奇森太大的请帖。这至少是个可去的地方。要她日复一日地待在这幢房子里,她一定会心烦意乱地大声尖叫。
  要是能不时到杰米家去坐坐,哪怕只是去喝杯茶该有多好。但是不,这是毫无可能的。
  然而,她却无法不想奥哈拉家的亲戚。第二天早晨,她跟着闷闷不乐的厨娘一起去城中市场,监视她买些什么,花多少钱。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干,斯佳丽便决心把外公的家好好整顿一番。她正喝着咖啡,突然听到一个柔和犹豫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原来那是可爱而腼腆的凯思琳。“我对美国的海产不熟悉,”她说“你能帮我挑选最好的明虾吗?”
  斯佳丽先上来没听明白,直到那女孩子指了指虾才恍然大悟。
  “一定是天使把你派来的,斯佳丽,”凯思琳付好帐后说。“要不是碰到你,我肯定会被弄糊涂的。莫琳交代我要买最好的。你是知道的,我们正盼着科拉姆来呢。”
  科拉姆——我应该认识他吗?莫琳或别的什么人也曾提到过这个名字。“为什么科拉姆这么重要呢?”
  凯思琳的绿眼睛因惊奇而瞪大了: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呢?“为什么?这个因为科拉姆就是科拉姆,就是这样。他是”她想不出适当的字眼。“他就是科拉姆,就是这样。是他带我来到这里的,你不知道吗?他是我哥哥,就像斯蒂芬一样。”
  斯蒂芬。就是那个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青年。她一直不知道他就是凯思琳的哥哥。也许那就是他为什么这么文静的原因。也许在那个家里他们都像耗子一般胆小怕羞。“你爸爸是詹姆斯伯伯的哪一个兄弟啊?”她问凯思琳。
  “啊,我爸爸已去世了,愿上帝使他的灵魂安息。”
  这女孩是脑子笨吗?“他叫什么名字,凯思琳?”
  “哦,你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啊!他的名字是帕特里克,帕特里克奥哈拉。帕特里夏就是随他取的名,因为她是杰米的长女,而帕特里克又是他爸爸的名字。”
  斯佳丽的眉头因过于专注而皱紧了。原来杰米也是凯思琳的哥哥。那么他们害羞的个性,就不是家传的罗!
  “哦,有的,”凯思琳带着愉快的微笑说道“有兄弟,也有姐妹。我们一共是十四个。我是指还活着的。”说完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斯佳丽迅速离开了那个女孩。哦,天哪!很可能厨娘一直在听着她们的谈话,而且还会传到外公耳里。我现在就听到他在发牢骚了。
  竟然谈论天主教徒像兔子繁殖一样地生孩子。
  然而事实上比埃尔罗比亚尔根本没有提起斯佳丽的亲戚。晚餐前他传唤她去了一下,宣称他对现在的饭菜已感到满意,然后就让她离去了。
  她拦住杰罗姆查看晚餐的托盘,检查银餐具是否擦得锃亮,上面是否有指纹。当她放下咖啡匙时,咖啡匙碰到了汤匙,发出了轻微的铿锵声。也不知道莫琳是否肯教我敲击汤匙的技巧?这个念头使她放松了警惕。
  当天晚上,她梦到了父亲。早上醒来时,她的唇边仍带着微笑,但面颊却因沾满干涸的泪痕而紧绷着。
  在城中市场她刚一听到莫琳奥哈拉恃有的阵阵大笑声便急忙闪到一扇厚厚的砖墙后面,没有被看到。但她却可以看到莫琳、庞然一大物似的帕特里夏和她们身后的一大堆孩子。“我们全家都因你叔叔要来而兴奋不已,只有你爸爸例外,”她听到莫琳在说。“他只对我每晚为随时会回来的科拉姆准备的盛宴感兴趣。”
  我也想为自己准备一顿盛宴,斯佳丽反叛似地想道,每天吃那种为外公准备的软食,我已经吃腻了。她转身对着厨娘命令道:“再买些鸡肉,炸几块给我作晚餐。”
  然而她郁闷的心情在晚餐之前很久即一扫而空。她一回到家,就看到了女院长寄来的字条,说主教即将考虑斯佳丽的要求,让她买回卡丽恩继承的亡父遗产。
  塔拉。我就要得到塔拉庄园了!她脑子里因为忙着计划塔拉庄园的新生,所以根本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在吃饭的时候,也没留意盘子里盛着什么菜。
  她脑海里的那幅蓝图,她可以异常清晰地看到,小山顶上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是那幢白色的房子,修剪过的草坪是那样的碧绿,上面长满了苜蓿;牧场上缎子般闪光的绿草在随风飘动,像地毯一样铺开,一直绵延到小山脚下,没入河流两岸神秘而幽深的暗绿色松林中。春天,到处盛开着纤柔的山茱萸花,紫藤的芳香令人陶醉;夏天,挺刮的白色窗帘在打开的窗前随风飘曳,杜鹃花的浓郁香味从窗口飘入所有的房间,一切都恢复到;日时梦幻般的静谧、优雅、完美。是的,夏天是最美好的季节。佐治亚漫长的夏天令人懒洋洋,黄昏时的暮色延续几个小时,慢慢加深的夜色中,萤火虫在闪闪发光。接着是数不清的点点繁星出现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中,还有一轮白色的明月,白得就像沉睡在黑暗的缓缓起伏的小山上被它照亮的那幢房子。
  夏天斯佳丽的眼睛睁大了。就是它!为什么她以前就没有认识到呢?夏天——她最爱塔拉庄园的季节——夏天的时候,邓莫尔码头农场流行热病,瑞特不能到那儿去。真是太好了。他们以后可以在查尔斯顿从十月待到六月,以社交季节的忙碌活动冲散那些无聊乏味的茶会带来的单调感,然后到夏天回塔拉庄园避暑,借以冲散社交季节的倦意。她可以忍受现在的一切,她知道她可以忍受。只要有塔拉庄园那漫长的夏天,她就能忍受。
  哦,真希望主教能赶快作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