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三尺之外,他又郑重躬身行礼道:“承蒙娘娘指引,得以归家。一别多日,还未向娘娘道谢。”
  他说话时声音软软的,温温的,加之相貌出众,只言片语中,孟卷舒恍然间记起了这么一个人——
  那日替夏之秋解围后,步辇继续行往飞霜殿。途遇一白面书生,官服在身竟在宫中迷了路。于情理而言,如此便该老老实实在路上等着,也总能等来一个适宜问路之人。他却是个不一样的,居然大摇大摆向妃子询问去处!
  果然读书人大多迂腐,高门显贵最易目无法纪。若不是见他举止有礼,相貌有加,正适合与夏之秋以促成一段良缘,她才懒得多费口舌去理会一个陌生男子。
  “不必道谢,也不必赔罪,今日我兴致好,你自行归去便可。若还是迷了路,安心在此处等着即可,宫廷里这样大,总能等到来人,届时赏些金银财帛,不怕出不了宫门。”
  孟卷舒的口气并不客气,说罢蹙了蹙眉,佯装嗔怒拂袖而去。
  身后之人无措地立于原地,松开的手里,已是汗意涔涔。
  只是,远走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孟卷舒的那番话说得很快,然而却并非是个疾言厉色之人。从太医署出来,原是打量着徜徉回宫,途中赏赏花木,添些平日难得一见的意趣——只是方才开口之前,她隐隐约约察觉出腹部开始有了异样。
  按理说药效本不会如此之快,足够她一路踱回琴嫣殿的。思来想去,应是方才一惊心一动气,催使了药理亨通,活血化瘀。
  绞痛之感已经开始爬了上来,顺着筋骨攀上了指节,胸口。孟卷舒的手陡然止在小腹,紧紧攥着那寸缕衣裳,咬牙疾行回宫。
  “娘娘……”
  “娘娘,你怎么了……”
  不知走了多久,琴嫣殿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宫人见她面色如纸,脚下虚浮若秋叶,纷纷侧目、询问。孟卷舒并没有多加理会,径直穿过众人,走入寝宫,重重地关上了门。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两股之间落下的热流,浸透里衣,就快染红了外裳。孱弱的身子支撑不住这漫天袭来的痛楚,她痛苦地瑟缩在地,拳头攥着虚无的力,一下一下捶在腹部,像是要把一身的孽都驱逐出体外。
  偌大的殿宇,华丽的摆饰,名贵的木具,她置身其中,像个格格不入的蝼蚁。殷红的血慢慢溢渗出来,以躯体为花蕊,华服作瓣,一点一点,从死亡里开出娇艳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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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七月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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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近子时,外头本应是一片夜深人静,而屋内沉睡之人却猛地蹙起眉头,瞑着的双目淡淡动了几动,多年锤炼出的敏锐让她本能地捕捉到门外那阵细微的脚步声。
  步履摩挲着木板的纹理,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那声音愈来愈近,细辨,像是只有一个人。
  江令桥听出了来人是谁,松了戒备,佯装仍在梦中未醒。
  “砰砰砰——”
  轻微的叩门声如期响起,江令桥坐起身来,却不知该不该应。
  门被轻轻推开,月光也随之一同入梦来。
  跟随于苍凉的月光之后,容悦抬步踏入了屋内。
  “你,你怎么来了?”江令桥仰首望他,眼眸里闪烁着微茫的夜色。
  容悦没有答话,而是一步一步走向床帏,于她面前缓缓坐了下来。
  江令桥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有再说话。氤氲在两个人之间的黑夜,像是一团纸里包着的火,沉默是表象,潜藏着的火星却久久冲不破桎梏。
  一个妄自菲薄,患得患失;一个望而却步,一厢情愿。
  “你的伤好了么?”江令桥看着他的手,轻声问道。
  床头的元英映着月色,莹照出凛凛光华,一闪一烁刻画出白藏柔软的模样,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好了,”容悦看着四景,“早就好了。”
  “那就好。”江令桥垂下眼眸。
  白藏安分地潜藏起来,元英恢复了静谧,熄了光芒,静静抵立于床头。
  “江令桥。”
  “嗯?”
  “我……”容悦的手攥着腰间的苌弘碧血,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
  “你曾经恨过我么?”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江令桥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曾经说,会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陪着你,可是后来没有留一句话便走了,这么多年,你恨我么?”
  回忆被琳琅满目地摆上桌案,江令桥哑口,她恨过么?或许有,或许没有。仿佛前尘往事一下子打翻,千头万绪被牵扯着,理不清头和尾,只知道,要等他来,她还有未偿还完的人情。
  容悦看着她:“那如今呢?若是这一次,我还是要走,甚至可能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与你为敌,你会恨我么?”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江令桥开始害怕,有那么一天,她会恢复从前那样孑然一身的日子,容悦是行医悲悯之人,他从来不是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蠹虫,总有一天,他会厌倦杀戮,厌倦这些刀尖舔血的勾当。她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他会挽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说他不想再四处漂泊,说他不要再陪着她了。
  那次不愉快的争吵还历历在目,千忧万惧的日子,总还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