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桥明显怔了一下,她坐着,没有说话,而是缄默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意味深长,她眼中数日来对于猎物的怜悯消失不见,转而化为戒备和警惕。
  “你什么意思?”
  在吕襄眼中,这完完全全判若两人,从前的善解人意、笑脸相迎的小江姑娘不再,如今的眼神,才是真真正正长年累月在杀戮淬炼出来的。
  一如他最初的猜测。
  生死有命,不足畏惧。吕襄撩袍坐在了江令桥和容悦对面,他笑了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说了会回来给你们一个交代,便不会轻易食言。”
  “你……”容悦一顿,“你一早便料到有今日这一遭?”
  吕襄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豆烛火:“我虽然不是好争抢的性子,却也知道朝廷中不太平,越来越多的官员死于非命,这非正常之兆。你们来之前,曾有大人许我高官厚禄,但我这个人散漫惯了,不愿参与党派之争,故而婉言拒了,自那时起,便知我这一生不会善终。”
  “后来朝中风云激荡,无数官员堕马,这便是先兆,再后来,你们来了。虽然你们的说辞天衣无缝,我遣人去朱阿婆家也确实吃了闭门羹。可人是有直觉的生灵,所有的看似合理之处,只要心中存疑,那多半是不足为信的。”
  “八月初二……“他笑了笑,“今日是个好日子,无风无雨,晴空如洗。能在死前讨得一日闲,走走这半生走过的路,见见这么些年来认识的人,将未尽之事托付于可信之辈,我这庸庸碌碌的一生,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你们来取我吕襄的性命,我很感激,或许也只有你们会让我尽善尽美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临行之前,以好饭好菜款待。你们既已仁至义尽,我也准备好赴死,要杀要剐,动手吧。”
  他说完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释然,恍若劳碌一生,唯有此刻才是真正的从心所欲。
  话语很诚恳,江令桥慢慢敛去了敌视的目光。其实,从一早起她便是相信他的,不然不会在夜半天明之际还能安然睡去。他是真正的朝臣,是从百姓中来,最终回归于百姓中去的父母官。
  容悦抬手,从桌上的酒壶中斟出一盏酒。江令桥则拈起那杯盏,缓缓递至吕襄面前。
  “死亡不会是最痛苦的事,”她开口道,“吕大人,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吕襄望着那杯酒,淡淡一笑:“我上无老下无小,哪里还有什么牵挂?荒山成林,我这辈子是难见到了,死后的十年百年,若上苍垂怜,惟愿后世之生勤勉,莫让山河沦为风沙荒芜之地,为祸子孙。如若死后,你们肯将我的尸骨焚化为灰,一半布撒于东乐街后的荒山,一半埋葬于绪风河上游的一颗杏树之下,我便能够含笑九泉了。”
  那一刻,江令桥望着他,心中忽的有些怆然——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有的人有信仰,有的人有远志,有的人有温情,有的人有希望。可是她这样一个不念善恶,不问生死的人,若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夺取旁人的阳寿铺垫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存世,又有什么意义?
  “绪风河哪一棵杏树下?”她压低了声音,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吕襄的目光中凝结出一层淡淡的忧伤,他顿了顿,道:“绪风河旁,只有一处有杏树,那儿安静,没什么人,杏树长得很好,十二年了,年年都能结出满树的果子,很容易找到。”
  十二年……十二年……
  这个数字有些耳熟,江令桥记得,冯落寒曾说吕襄自任虞部郎中一职,也刚好是十二年未有擢升。为什么悠悠绪风河两畔,只有一株杏树?为什么刚好是杏树?
  吕襄看出了她眼中的犹疑,他轻轻端起酒盏,从成色来看,那是极上佳的清酒,灯火之下,光泽粼粼。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他擎着酒盏,缓缓呼出一口气,搅碎了满盏金光。
  “竹西是一个富饶的地方,有很多富人,自然,也有很多穷人。这其中便有个出身贫苦的孩子,家中世代以土地谋生,可是赋税田收太重,一年到头,根本攒不下几个钱。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书读没有出路,富人家的孩子考取功名繁衍生息,长此以往,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偶有一日,一个富庶人家的小公子与小厮路过,不慎遗落了一本书在田埂,这个穷孩子看到了,却没有声张。他悄悄拾来了那本书,书中有很多字,可是他只偷偷听过几天书塾,认得的字并不多。于是,他起了私心,想把这本书昧为己有。”
  “可是啊,土地晡养出人朴实纯粹的本质,穷人穷身不穷心,那个穷孩子日夜辗转难眠,最终还是带着那本不属于他的书来到书塾,他想忏悔,他想把书还给那个小少爷,可是他怯懦畏缩,徘徊了两日也未能开口。”
  “最后是那个富人家的公子先开的口,他说那本书是他故意遗落的,他一早便注意到他偷听之事了。穷孩子面色羞愧,径直把书塞给他,一言未发便要走,可是有人拉住了他。那种感觉……就像坠身悬崖,有人一把拽住他,给了他希望一样。”
  “后来,穷孩子做了富孩子的书童,却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读书便可,他不必再日日操劳于烈日之下,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识字。这样拙劣的障眼法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也庇佑着这两个孩子从幼年到少年,从乡试到殿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