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藏那番话算是提点了皇帝,再开口时便严谨了许多:“薛将军,此番立了大功,想要加官进爵还是田顷财帛尽管说,能满足的朕一定不吝奖赏!”
  “臣……”他叩头在地,双目前晦暗一片,像是躯体都死了,唯有声音还虚无缥缈地活着,“臣……想要……”
  想要什么?是名吗?还是利?是权吗?还是势?你在乎这些吗——一个声音在薛云照脑海中久久回响——你真正想要的,这辈子能见天日吗?你敢当着旁人,哪怕就是一个人的面,有恃无恐地说出她的名字吗?就算说了,会如愿吗?哪怕你清清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欲望,天下人,百官朝臣,还有皇帝,他们会没有猜忌吗?何况你真的清白吗?一个朝前臣,一个后宫人,名字摆在一起都是糟污了圣贤,一旦说出口,往后她的日子要怎么过?
  凯旋的功臣长长地跪在朝堂之下,无人许他起身,他便该一辈子跪着。薛云照俯身头点地,静默了许久,才从衣下缓缓落出几个轻飘飘的字——
  “臣想要……”
  夏府湖心亭,夏之秋正在写字。
  “你要了金书铁券?”她双眸微睁,“陛下当真给了?”
  薛云照点了点头。
  夏之秋一面提笔落字,一面缓缓思量,须臾,道:“倒也不过分,薛家本就开国辅政,世代簪缨,又是阀阅之家,得此也是应当。”
  说到这时,她笑笑:“我知你不在乎名利,若真问你想要什么,确是难说的。要金书铁券,家府荣光,也算是上策。”
  薛云照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或是在天,或是在水,忽然没头没脑地喃喃了句:“不过是一道护命符罢了……”
  “嗯?你说什么?”夏之秋没听清,抬起头来看他时,一滴墨珠从笔尖渗落,污了满幅好字。
  薛云照挤出一丝笑容来:“没什么,不值一提的荒唐念头——对了,听闻朝中不日会有一位新国师入朝,还是个神仙高人?”
  闻此,夏之秋的手颤了颤,眼神中闪过一丝遗憾:“是啊……”
  那一夜江淮盛景,她是在府门之内望见的那一角天。彼时天光灿烂若白昼,那一席曾久久萦绕长夜的身影,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在繁华和绮艳里,带着光辉和烂漫屹立于天地。
  那是她的神。
  那样近,而又那样远,是夏之秋从很久之前便一眼误终生的人。她伏在轩窗前,望着漫天的琼楼玉宇,似乎抬手可及,纤弱的手指甚至可以触及到他的衣袂,可她心里明白,不会了,不会再有了,那终究是隔着千万里天堑,是镜花水月的虚影。
  以至于后面薛云照说了什么,亦或是什么也没说,夏之秋也不知道了。只见她意识回笼,目光转回时,才堪堪发觉出那一滴无中生有的墨渍,轻叹了口气,随后搁了笔站起身来:“时辰到了,我不便再留,是时候该出门了。实在对不住,你的庆功宴,今日怕是吃不成了。”
  “你去哪儿?”
  夏之秋收拾着笔墨纸砚:“东乐街。”
  只听这三个字,薛云照便也能明白了大半。从前便知晓她常去那处做布施,听闻东乐街住的多是穷苦之人,只是身在中都这么多年,还一直未曾涉足过。
  “我同你一起去吧……”他站起身道,“观人事,谏善言。我也想看看这中都之内,最不见天日的角落究竟是怎样一番模样。”
  夏之秋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拦,只让灯青去唤人多预备了一匹马,二人分先后向东乐街的方向行去。
  待薛云照到时,她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随行的几个侍女守在柴火边,火上架着大锅,焖盖正煮着粥,而夏之秋和灯青在一旁分发着御寒的衣物。
  是啊,天愈来愈冷了,冬天,不日便要来了……
  薛云照要了一身粗布衣服,装作随行的马夫,未免不必要的谣言四起,无端惹些不值当的麻烦。
  这里的人不认得他,尽管四处走,倒也不用担心会被中都城里哪个有头脸的人认出。只一眼便可看尽的东乐街,废墟挨着废墟,破败连着破败,根本没几处可入眼的房屋,再看往来之人的衣着鞋履,比乞丐好不了几分,入目之人个个面黄肌瘦,身如纸皮。偌大繁华的皇城脚下,没有哪个官眷大员会踏入此地。
  “你……”薛云照看着眼前的荒凉,“来这里很多次了吧?”
  夏之秋笑了笑,只看着面前的人事物,道:“薛公子以为,为何中都处处繁华,独此处贫瘠深重,不堪入眼?”
  循着她的目光,满目尽是中都城不为人知的疮痍。贫穷、病痛、苦难、绝望、哀伤,世间所有黑暗的形容大多聚居于此。薛云照看了很久,方缓缓道:“缘由很多,不胜枚举。”
  “是啊……”夏之秋道,“中都那么多好水好土,却都在旁的地方,不曾留半分于此地。这儿离绪风河远,也没多少可以耕种的土地,这就存了穷苦的种子。加之地处偏僻,不得朝中关心与疼爱,长年累月地籍籍无名。偏偏好去处不肯留人,这里的人便愈来愈多,本就是无人问津的穷山穷水,种之以赤金,馈之以朽薪,怕是……永生永世都再难翻身了。”
  施粥的队伍不知何时排了起来,没多大一会儿便长得忘不见尽头。几个稚童得了御冬的新衣,像是遇了天大的开心事,四下里追逐嬉笑着,笑声清脆而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