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传闻终归是传闻,纵使它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也从未有人寻到过苍梧山,亲眼见过蝶神大人,踏足过比肩青天的摘星台。
  然,山河海海,有心者求而不得,无心插柳之人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本是一心求死的,却于阴差阳错间向死而生了。脸上身前的血迹犹在,昭示着那些残酷的现实,夏之秋缓缓站起身,四下众生环绕,头顶云烟成诗,脚下万人跪伏。
  苍梧之巅楼台高锁,拾级而下,每一阶,都丛生着咋舌瞠目的蜕变。
  第一阶,血色消融,伤痕不残,雪肤花貌,玉骨亭然。
  第二阶,青丝如瀑,云髻半绾,玉冠藏珠,馥佩钗环。
  第三阶,玄衫始见,光华漫染,蝶衣华彩,万里祥团。
  行至第四阶,背脊之处灵光弥散,一双巨大的冥色翅羽忽然破茧而出——天地间惊雷巨电,飓风骤起,血色星云敛聚,风云大作,日月狂啸,四海八荒似乎要被生生撕裂出一道深渊裂缝!
  “恭迎蝶神降世——”
  高台之下,万人亢声,俯首低眉,甘以称臣。那声音振聋发聩,空谷传响,似是来自万丈之下的地底,在尘封了百年千年,在镣铐了千秋万代之后重见天日,发出的一声足以让山河为之一振的嘶吼。
  夏之秋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过身,回望山川河岳——烟岚云岫,郁树葱葱,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似乎入目尽是好风光。胸膛里的那颗心并没有凉,还在沉稳地跳动着。右手抵入些许痒意,她缓缓抬起手,目光凝滞于指间那只墨色蝴蝶——
  它是何时栖停的?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1],弱小的生灵翕动着,某一刻忽然腾空而起,于天地之间振翅雀跃,乘着风一点点飞向目光再也探及不到的地方。
  ***
  夏之秋终成蝶神,可蝶神宫却不是她的家。这里的人很多,却只知服从命令,而没有灵魂。她并不知道蝶神选中自己的理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无边孤寂包裹着她,她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了。
  在蝶神宫待了几日后,夏之秋走出天上人间,去了一趟国师府。
  荒凉、败落——这是最先映入夏之秋眼帘的印象,当昔日荣光不再的时候,短短几日便可以让风光之地腐朽如尘。
  楚藏死了么?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还记得他濒死之际自戕的画面,红艳艳,血淋淋。
  如今他葬身何处?夏之秋不愿忆及这个问题,她的心有些疼,不知是因为他的死,还是因为怜悯仇人所承受的责罚。
  她最终回到了那个生活多年的夏将军府。
  府院犹在,却门庭紧闭,了无生气。她推开门,缓步走入其中。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万念俱灰,满心仇恨;如今重游故地,仇恨散去,只余一潭沉寂的死水,如这偌大的宅子,有其形,无其魂。
  行走在夏府中,这里的每一寸石子草木都熟悉得令人心中酸楚。凄凉的风撩动了夏之秋的衣袂,零星落叶被卷积而起,她的腰上系着白绦,身前黑衫叠白衣,宛如仍在孝中。
  母亲爱梅花,父亲不懂风雅,却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亲手为她种下过一株三角梅。母亲望着树不住地发笑,却什么也没说,父亲也是后来才知晓,三角梅与梅花,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但从那之后,三角梅便成了母亲最爱的花,而爱屋及乌,它也成了父亲的心头好。来中都时,故人已逝,最初的那棵树已经亭亭如盖,临走前父亲取了三角梅树上最好看的一根枝条,连带所有的相思一同种在了中都的将军府,多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今已攀檐走壁,蔓上楼台,长满了一庭院。
  夏之秋屈膝跪在了树下,眼泪从脸庞滑落,弥散在冷风里。她没有用刀具,也未凭借什么石器,就那样徒手刨着树根处的泥土。她本是那样一个爱干净的人,如今却什么也不顾了,无声啜泣着,一点点扒开那早已板结坚硬的土石,哪怕被划伤也毫不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刨开的泥土堆积成高高一摞,她才看到那坛尘封多年的酒,那是未出世之前,爹爹和娘亲一同埋在三角梅树下的女儿红。
  幼时曾见爹爹一个人于树下埋酒,她问他这是什么,爹爹的声音很疲惫,他说,这是娘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阿峥,若是我们以后有孩子了,你希望他成为怎样一个人?”
  “如果是个小子,那就教他横刀跨马,做个小英雄!”
  “那若是个女儿呢?”
  “是女儿的话更好!便教她骑马射箭,做个女英雄!”
  抱着那坛酒,夏之秋的眼泪簌簌而落,酒坛上褪了色的红绸布被泪水洇湿,她仿佛又听见多年以前,娘亲在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句叹息——
  “将军,我要走了……”
  从前向往自由的时候满身羁绊,如今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似乎得到了那所谓的自由,却再也快乐不起来,好像想要的都有了,却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某一刻,夏之秋忽然理解了江令桥,理解了初见时她那身寒潭深不见底的孤独和悲凉。
  她的从前,自己的现在——她们是深渊中殊途同归的两端。
  行思至此,泪水涟涟。有一道锥子在她的心里一下一下地凿着,凿出往事,凿开她余生的无尽孤独,凿得血脉筋骨尽数朽烂,一个念情念旧的人,如何过得好什么都没有了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