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时,寒江上孤影瑟瑟,渔夫欲要归家,辞别了刚升起的月亮,这里意境极好。摆渡人撑着摇橹船,载着落魄书生过河。从书生衣裳上的补丁可以看出其处境寒酸窘迫,可是他迈腿的方向却是朝着乐坊妓馆。娘子你虽说过你儿时总是会趴在私塾墙下偷听‘墙角’,也不算真的开蒙晚。但十二岁能做出这样的诗句,还是很了不得了。”他真心实意,毫无虚张地夸奖。
  说罢,刘清慰又不免感到惊讶,“你当时才十二岁,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这样看待事物的视角?如果没有一定的阅历和年纪,恐怕是很难写出这样成熟老练的诗句的。”
  “或许是我被接回木府之前,流落在外,所以本就比同龄人早熟些吧。我曾经目睹过这样的场景啊,只不过没有将一旁的自己画进去而已。”
  我如实道,“当时,船夫笑书生凑不齐铜板,还想去妓馆约会秦娥。书生只是气,气恼被一个目不识丁的船夫嘲笑。然后为了拔高自己,说了一堆愿天下平治、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就挥挥袖负气地走了。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书生一心向往着仕途之路,可是身体却很不思进取地往楚馆秦楼走。后来却渐渐理解了,我想他之所以贪恋着河对岸的温柔乡,大概是为了躲避现实,麻木自己吧,认为那才是解救人生的好去处。”
  刘清慰拿起一支毛纯质佳的上等兔毫宣笔,递给我,“娘子你或许可以把自己也画进去,你并不是这幅画里多余的角色。没有你的观察,你的思辨,你的见解,你的构思,就成不了这一幅好画和这首好诗。你既是看客,也是画中缺一不可之人。”
  我接过笔,提笔细细构思时,他又贴心地替我研墨。心中微微一跳,将他的温柔细致收入眼底。
  刘清慰在外常常板着一张刚毅冷漠的脸,就算在父母面前也不常笑。可唯独对我时笑眼弯弯,只将这份温柔熨帖于我。
  这样的优秀男儿,独宠我一人,我难免会有些小得意与娇横。画还没画好,我就停下笔,握住他正在研磨的大掌。
  “嗯?”他微微一怔,不明所以。
  我眼底氤氲多情,朝着他的脖子蹭了蹭,让软玉香气都扑在他肌肤之上。
  英俊的少年郎被我一个动作就挑拨了兴致,嘴角一翘,轻笑出声,邪气凛然的反将我打横抱起,朝着床上轻轻一扔。
  ......
  过了不久,海家传来喜讯说表妹媛珠入宫选秀后被留了牌子,皇上亲册她为珠贵人。她这榆木美人能入选也不算意外,但还是皇上亲封的,倒让我讶异了。
  并且第一次对内心构筑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帝王形象产生了怀疑。那个人是被美色所蛊惑?还是为了朝野稳固拉拢海家? 如果是后者那他是也身不由己,反而教人心疼。我不禁悲哀地想,如果是前者,那他从此在我心底的人设就彻底崩塌了。
  大雁南飞而过,日落时的天空凝结着淡淡的云烟霞彩。庭院里满眼秋色,半熟的红枫层次分明,错落有致,与假山顽石相映成趣。燃烧的落霞打在枫叶上熠熠生辉,灿烂得能将黯淡的人点亮。
  刘清慰当值归来,面色却很不好。莫非是殿前当值的时候不小心惹了皇上?
  我为他熬了一碗黏稠冰糖甜的红豆粥,问他怎么了?
  他有心事,却不对我恼。接过红豆粥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我并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本想做朵解语花,但他不愿意讲,我便也不好再问,只默默陪伴他左右,尽量予他体贴的关怀。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那天刘清慰在殿前当值,皇上正好叫来宫廷画师作画,吩咐说要将珠贵人选秀时念的词画出来。
  寒江孤影渔辞暮,
  柳岸才起笙歌舞。
  落第不拾农桑务,
  膏腴何解饿殍苦。
  青衫落拓枕风尘,
  不如勾栏挽苍生。
  你我天涯怜骨人,
  功名流亡嗔痴恨。
  皇上选秀时本对海媛珠无感,但看到她作的诗之后立马就高看了她两眼。虽是闺中少女,视野却不拘于深闺之中。小小年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能有这样的奇特构思,能有这样的独到视角,实在难得。
  既然母后下了约定一定要选够人,那就把她选了凑数吧。
  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我与帝王盘根错节的缘分,似乎早就埋下了伏笔。
  海家表妹入宫前,母亲打算送些贺礼,并问我有无心意,可一同带过去。我摇摇头,“母亲送去的心意亦代表我的心意,有你准备的礼便够了。”
  母亲佯嗔一眼,“你表妹媛珠以后大富大贵、前途无限,你也不提早巴结巴结。”
  “不必了。有那心思巴结,当初何不送我参选秀女?”我略感苦涩,夹带憎怨。人总是这样,就算在外脾气谦和,面对至亲时也难免“窝里横”。
  母亲垂气道,“哎——其实为娘也不知抹杀你当初的念想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见母亲眼含自责,我反而于心不忍,“娘亲...你莫要自责。我知道你与父亲都是为了我好。因为姑姑那‘上阳白发人’晚景凄凉的前车之鉴,所以不愿我涉险。女儿现在也感到庆幸,感激你们为我选对了人家。清慰待我很好,婆母也优容仁慈,当我是亲生女儿一般。我亦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