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离得远些,不曾听清,才要上前再问一声,秦芬已站起身来,从壶里倒出一杯淡茶,喂杨氏喝了下去。
杨氏喝完,又要一杯,这次却只喝了半杯就不要了,头一歪,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秦芬放下杯子,走到紫晶面前,低声道:“紫晶姐姐,太太这时病着,喝茶只怕冲了药性,莫不如取一罐雪片糖来,再取些细盐,冲些糖盐水给太太喝下。”
这法子古怪,紫晶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五姑娘自家是生过大病的,或许是那时听了大夫的偏方也说不定呢。
再者说,糖水是好东西,盐水也不过就是下饭的清汤,横竖喝不坏人的。
大夫也说了,多喝水是有好处的,又嘱咐茶冲药性,紫晶还特地将茶泡得淡一些,这时淡茶也怕不好,干脆不喝,便泡五姑娘说的这糖盐水了。
紫晶叫小丫头往厨房要了雪花糖和细盐,依着秦芬说的话,调了一碗糖盐水,搁在炭盆边上温着。
待杨氏再醒来要水时,紫晶端着茶碗却不上前,只递给秦芬,好让她做这一桩功劳。
秦芬知道这是好意,冲紫晶笑一笑,喂杨氏喝了那碗糖盐水。
杨氏本是沉沉睡着,喝了这碗味道古怪的水,倒清醒了一些,用力睁开眼睛,半天才看清楚身边的人:“是……五丫头。”
紫晶心里原是揣着块大石头,这时一下子放下了:“太太醒了!”
杨氏无力地点点头:“这水,味道可有些怪。”
听了这句,紫晶心里一紧,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替秦芬担了这事去,却听得杨氏又说一声:“虽怪,倒十分解渴。”
紫晶心里大定,点出秦芬来:“是寻常的糖水,加了少许细盐,这是五姑娘原先生病时,大夫嘱咐她这么喝的,她见太太这次病得难受,便也吩咐奴婢照做了。五姑娘孝心可嘉呢。”
第65章
此番杨氏病倒, 二房里不曾乱做一团,外人瞧着,倒比从前更齐心几分。
四姑娘坐镇管家,五姑娘在上房侍疾, 连三姑娘, 也日日守着六姑娘照应,二房的奴婢们见几位主子姑娘如此行事, 无一个懒怠松懈的, 日日自晨起至晚睡, 都是干劲十足。
这日许氏正在屋子里算账,忽地门外小丫头报说紫晶求见, 她将账册搁在一边,闭起眼睛自家念一句:“成日理不完的乱账, 看得我眼睛疼。”
翠儿在旁不敢回答,待紫晶进屋,连忙轻轻咳了一声。许氏听见, 便睁开眼睛, 下头紫晶早已行下礼去:“见过大太太。”
“这会来,可是有事?”当着外人的面, 许氏又恢复了平日那四平八稳的样子。
紫晶恭恭敬敬,语气还带着几分客气:“我们太太如今已大好了, 大夫说要补身,开了一味八珍鸡汤,厨房里说其他的药材都易办, 只是有一味五年的参须, 得问了大太太,往库房里取了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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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个鸡汤, 参须也用不上许多,许氏自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为难二房。杨氏自家底子厚,她若自己想掏出银钱来办,一斤也办得起,此番特地来问,反倒是显得尊重她这个当家的了,于是大手一挥,准了此事。
翠儿听了,干脆再做个人情给二房,唤了门口的小丫头来,命她跟着去库房吩咐此事,也省去紫晶一些口舌,紫晶连声谢过,退出去不提。
紫晶出去,许氏将账册拿起,稍一摩挲,便合起来放在边上:
“往日瞧着二太太这人,总觉得她是聪明面孔笨肚肠,真以为家中有两个妾放着,就是男人的身份,女人的贤惠了?又不准下人在姑娘们面前嚼舌,是显摆她出身大家,行事光明磊落么?”
翠儿跟着许氏多年,私房话自然说得,这时听了,顺口应一句:“二太太于这上头上,确实略迂了些,比不上太太行事干脆。”
许氏苦笑着叹口气:“如今瞧着,迂倒有迂的好处,她亲生的、庶出的女儿也有好几个,这时不计前嫌、各行其事,倒把个二房勉强支撑起来,哪像我的月儿和敏儿,唉……”
翠儿见主子又想起伤心事,少不得劝:“太太,别想这些烦心事了,咱们二姑娘和那几位姑娘,不是都挺好的,嫡亲的堂姐妹,也不比那隔肚皮的姐妹差多少。”
“就算敏儿以后当真不如意,能借贞娘那丫头的势,函哥儿又待如何?他总不能去借秦恒那毛小子的势吧?一个庶出,难道还骑到嫡出的头上来了?”许氏不以为然,气性一上来,倒又不伤怀了。
“老爷在徽州,是不是又纳了个小?那芜子汤,可记得吩咐下去。”
前头才羡慕二太太多子多福、儿女齐心呢,这会轮到自己这房,手段却又凌厉起来了。
许氏仿佛看透了翠儿的想法,轻轻冷笑一声:“难道还真似二太太那样,弄个庶子出来,等着尾大不掉的那天?”
翠儿听了,知道主子自有主意,也不多劝,只低声应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氏大好,秦芬虽不曾废寝忘食地服侍,却也算得上是战战兢兢、尽心尽力,人都累瘦了一圈。
这日杜鹃替杨氏略略梳洗一番,扶她坐在床上,她精神头比前几日好了,这才有心思去瞧秦芬。
秦芬接过丫鬟送来的药碗,先用手试了试温度,然后才递给杜鹃:“这药不冷不热,正好能喝的。”
杜鹃接了,喂杨氏喝下,又扶杨氏躺下,杨氏摇摇头:“躺了几天了,骨头都要散架了,多坐一会也无妨。”她说罢,又问一遍日日都要问几十遍的那句:“平哥儿可好?”
秦芬笑一笑:“回太太,可好着呢,听奶娘说,平哥儿比前几日又大了一圈,今儿早上还睁开眼睛了呢。”
杨氏听了这话,仿佛看见儿子睁开一对迷茫的小眼,不由得也笑了:“还好这孩子壮实,这一遭不曾生病。”
二人又说几句闲话,秦芬都一一答了,杨氏一边微微颔首,一边打量秦芬。
因着侍疾,这丫头也不曾穿什么华贵衣裳,只穿一身素净的月白交领紫色袄子,下头是一条浅一色的淡紫棉裙,袖子挽起两道,头上梳着一个简单的朝云髻,那副利落的模样,瞧着倒不似深宅内院的姑娘。
这样想着,杨氏便顺口说了出来:“五丫头这模样,倒有些大家主母管家的架势呢。”
秦芬识得这是好话,闻言抿嘴一笑:“若说管家,这几日四姐才辛苦了呢。”
这倒不是她拍马屁,秦贞娘的辛苦,乃是劳心,比她出力干活,也不遑多让了。
一边是杨氏和秦珮病倒,一边又是徐姨娘产期在即,两边都是千头万绪,秦贞娘一坐进抱厦,就有十几个婆子丫鬟等着回事,虽就在秦芬边上的屋子,姐妹两个,却不是日日见面的。
杨氏和秦珮这里倒还罢了,徐姨娘的事,本可一气儿推给张妈妈和下头人,秦贞娘瞧秦芬的面子,竟也亲自过问了,虽不至于问到细处,但是时时叮嘱张妈妈一句“瞧五姑娘的面子,不可轻忽徐姨娘那里”,总还是要好得多的。
这些事,姐妹两个匆匆见面时,秦贞娘便会说出来安秦芬的心。秦芬原是怕下头人怠慢徐姨娘的,此时却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这时杨氏提起管家,她便赞一句秦贞娘,这也是应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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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见秦芬乖巧懂事,心怀大慰,不知怎么,想起应承二侄女的事,心下忽地不自在起来。
那时应承,乃是不忍看着长大的二侄女为难,加之彼时对两个庶女也无甚深情厚谊,应也便应了,此时五丫头服侍自己这一场辛苦功劳,显然是个好的,人心换人心,自己又怎么好推她进火坑去?
然而,二侄女在英王府如履薄冰,杨家下头又再无适龄女孩可送进王府的,只能求到杨氏头上,她瞧兄嫂的面子,也不能不管这事。
杨氏此时,倒恨不得再多两个不讨喜的庶女出来了。
因着杨氏病倒,秦览也不曾急着往金陵去上任,除开与伍师爷商议正事,便是考较秦恒学问、关怀后院妻女。
这日进得屋来,见杨氏靠坐在床头,面色比前几日多几分红气,秦览知道是大好了,于是赞一句秦芬:“五丫头这几日立功了。”
杨氏也赞同:“我方才也是这样说的,等过几日事情少些,总该给五丫头好好放一放假。”
秦览点点头:“依我说,今儿就叫五丫头回去吧。”
杨氏知道丈夫是有事要说,不由得眼皮一跳,一指杜鹃:“你去替五姑娘收拾包袱,好生送了五姑娘回去。”
秦芬也不多留,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待秦芬出去,秦览坐到床边,将杨氏上下打量一番,轻轻抚着她的手:“夫人这次病倒,还是那么有光彩,我这几日去瞧六丫头,她可瘦了好大一圈了。”
杨氏沉住气,也说起应酬话来:“六丫头还是小孩子家,身子娇贵,确是容易瘦的。我这就吩咐下去,每天晚上再炖一碗牛乳蛋给孩子们送去,这就是了。”
秦览点了点头,沉吟半晌,慢慢地说出来意:“这次进京,我想把恒哥儿也给带上……”
杨氏心里猛地一沉,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都已诞下嫡子了,这些日子,夫妇之间也是相谐的,怎么丈夫心里惦记的,还是秦恒那个庶出的。
她却不知,她是女人,自然是舐犊之心最重,丈夫是男人,却是最瞧实际的。
这即将下场考试的庶长子,与尚在襁褓的嫡子,可差着许多呢。
若是从前,杨氏便要闹起脾气来了,然而经历这许多事,她也懒得再去闹,加之如今秦览谋了员外郎的差事,脾气也比从前大了。杨氏知道,闹了只会叫秦览发脾气,两人不欢而散,秦览提出的事情,却是改不了的。
掂量一番,杨氏点头应了,提了个要紧的事:“此番去金陵城,老爷安定了就接我们娘儿们过去,勿要冷落了我们。”
秦览满意妻子的答复,亲自动手给杨氏倒了碗茶,递了上去。
杨氏喝了这碗茶,倒把心气激了出来,隔日便下地了,又过几日,便道身体好全,能送秦览远行了。
既杨氏放出这话来,秦览也没什么好推的,进京的事原本就已迟了的,二话不说便收拾行囊,晨起时才说要进京,到晚上一家子围坐吃饭时,秦览便说了次日能启程了。
这事是一早就议了的,旁人都无话好说,只有秦淑蹙眉道一句:“爹说带我们进京的,此时却把我们都抛下了,说话不算话!”
这话秦贞娘也曾与秦芬抱怨过,此时又听见这句,姐妹两人似有了个共同的秘密,对视一眼,又微笑埋下头去。
秦览如今脾气大了,不喜旁人出言反驳,见旁人都是安生的,偏是秦淑不懂事起来,于是把脸一沉,轻声斥道:“爹进京去是任职,又不是去玩耍来着,勿要胡闹!”
杨氏此时便出声劝和:“三姑娘还是小孩子,老爷何必与她置气。”
说完这句,杨氏忽觉得场景似曾相识,再一想,好似原先金姨娘便常做这种好人,此时也轮到自家张张嘴便白做好人了,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想到这些,杨氏心里的气倒消了些,也不如何在意秦览待自己生疏了,转头吩咐紫晶:“这时辰,平哥儿该睡了,你去盯着乳母,哄平哥儿睡觉。”
第66章
二月初四, 天朗气清,诸事皆宜。
这日一早,二房众人都收拾整齐,准备送秦览出门。
尚未出上房的院门, 便瞧见徐姨娘的小丫头莲子急吼吼地奔来了, 撞见一大群主子,竟不知该冲着谁说话, 愣怔片刻, 手忙脚乱行了个礼, 低头道:“徐姨娘凌晨便道肚子痛,到这时还未止住, 梨花姐姐说,只怕是要生了。”
这可真是巧得叫人叹气, 早不生,晚不生,偏是这时大伙都出门时要生了。
听了这话, 秦贞娘上前两步, 低声在杨氏耳边道:“张妈妈早几日已备好了产婆的,其余封窗油纸、干净纱布等物也备下了, 只要张妈妈在府中便可。”
前些日子都是女儿理事,此时女儿张口便有了章程, 杨氏心里甚是欣慰,随口点了张妈妈出来:“张妈妈留下照应徐姨娘便是。”
这倒无甚好争的,哪怕不要出门, 徐姨娘那里也没有杨氏亲自过问的道理, 张妈妈应了一声,从人群里站到边上。
“好了, 走吧。”
秦芬再担忧徐姨娘,也不好特地为了她撇下一大群人,这时的规矩,便是如此。稍一思忖,对蒲草道:“你认识的人多,留下听着徐姨娘那里的动静,若是有个什么要帮忙的,请大伙帮衬些。”
秦贞娘听了,伸手拦了:“她留下,倒不如叫春柳出面了。”随口唤过一个上房守屋子的小丫鬟,命她传话给春柳,将帮衬徐姨娘的事交代一遍,最后加上一句:“叫你春柳姐姐在意些。”
这些日子,姑娘们齐心协力撑起二房,小丫鬟此时也见怪不怪了,闻言脆生生应了,飞奔着往外去了。
春柳是杨氏身边出来的,比杜鹃的资格还老一些,有她在,比十个蒲草都管用。秦芬心下大定,伸手挽住秦贞娘:“四姐真是我们姐妹的顶梁柱。”
秦贞娘对着边上的秦恒一挑眉:“那才是我们二房的顶梁柱呢。”
秦芬仔细看一看秦贞娘的神色,见她不似恼怒的样子,知道她这句不是当真,大约又是旁人说的,于是安慰秦贞娘:“有些话,四姐听过便罢了。”
秦贞娘拉着秦芬,脚步放慢,渐渐落在人群后面:“若是你姨娘成日在你耳朵边上念叨这话,只怕你也要烦死了。”
秦芬一下子明白过来,大约是此次秦览只带秦恒进京,杨氏心中不悦,老向秦贞娘念叨来着。
从前杨氏可不是这样絮叨的性子,再如何不高兴,也将事情藏在心底,难道现在是产后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