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和刘隆一大一小,手牵手,站在殿前的梅树前,静静地观看这场大自然的神迹。
  天色越来越暗,仿佛快进到了夜,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带着丝丝凉意,不复初夏的柔软和煦。
  往日炽烈的太阳已经被完全遮盖,只剩下一圈金灿灿的圆环。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空中的太阳变得像月亮一样黯淡,还多了几分谲诡。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太阳才慢慢挣脱出来,天也跟着逐渐亮起来,就像从深夜走过黎明,重回阳光明媚的上午。
  邓绥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眼看了一圈,只见崇德殿中的寺人宫女窘态毕露,有抱头蹲在地上的,有五体投地的,有蜷缩藏在角落的,有抱廊柱的,甚至还有一人爬到游廊顶上……
  刘隆的心情随着日食的消退慢慢平静下来,至于日食给他和母后带来的影响,刘隆相信有母后在,一定会处理妥当的。
  “回殿内。”邓绥转身,带刘隆回到殿内,喝了几口水,平复心情。
  “平原王乃先帝之子,如今薨逝,且无后嗣,传公卿过来商议平原王的丧事。”邓绥面色如常地吩咐道。
  “遵命。”殿内的小黄门领命出去传诏。
  邓绥吩咐完,转头看向刘隆,语气沉稳,安慰道:“你常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日食没什么,你且去上课吧。”
  “可……母后……大兄……”刘隆迟疑,内心隐秘角落的担忧又涌上来了。
  邓绥弯腰低头,一手搭在刘隆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为他正了正衣领,温和而又坚定地对他说:“你是大汉天子,是先帝临终指定的太子,是母后的儿子,任何人都不能否定你。”
  刘隆闻言,整个人仿佛醍醐灌顶,混混乱乱的脑子豁然开朗。对,虽然大汉这些年
  风雨飘摇,但刘隆的位置实际上越来越稳如泰山。
  他已经手握大势,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皇位。
  刘隆是先帝的亲子,又得先帝临终遗命,从太子到皇帝,一切都按照礼法进行,而且刘隆也附和和帝故事。
  和帝先被窦皇后收为养子,充作嫡子,再立为太子。刘隆也是如此。
  刘隆是祭告过天地宗庙的皇帝,皇位岂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区区一日食,罢了。
  就是有一些别有用心者利用日食兴风作浪,但首先面对巨浪的是邓绥和邓氏。然而,邓绥执政七八年难道是白干的?
  朝堂上的反对势力早被她拔除了,漏网的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小人物。
  想通之后的刘隆,忍不住敲敲自己的脑袋,一脸懊恼。
  邓绥见刘隆恢复了往日的通透,瞧他懊恼的模样,也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刘隆的脑袋,轻声笑骂:“人小,想得不少。你记住,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刘隆捂住因为一时“糊涂”“惨遭”两次打击的小脑袋,嘿了一声,冲邓绥笑道:“母后,我去上学啦。”说完,一溜烟跑了,江平赶忙追上去。
  江平完整地听到了皇太后和皇帝的对话,内心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骂平原王死了也给皇帝添堵,一点都不安生。
  若平原王地下有知,一定会狠狠反驳江平。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就分出天和地,即便他穷尽一生也难以逾越。
  刘胜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尽量缩小存在感,但无奈身子不争气,英年早逝,还“体贴”地没有留下子嗣,不用百姓供养后代,怎么就不安生了?
  刘隆路上一直都在反省,亏他还是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人。古人(特指母后)遇到日食往前后,不相信日食是君王失德天降灾异。
  而他呢?刘隆虽然知道日食形成的原理和影响,但脑子里却往后看,不自觉地给自己设限,增添桎梏。
  刘隆在符谶的范围内去揣摩公卿大臣的行动,岂不知他也会因为这种思考方式,忽略乃至忘记采取更文明的应对方式?
  深渊之鱼,久丧其目。
  刘隆身为皇帝,周围的人都是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中心。
  他之前
  霸道地认为皇位就是自己一个人的,容不得其他人染指,忘了当初听孙大圣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时的激动和振奋。
  想到此处,刘隆忍不住笑出来,江平一脸疑惑,凑近问:“圣上,你在笑什么?”
  刘隆歪头看他,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道:“我笑大海深处的一条没有眼睛的小鱼儿。”
  江平更加疑惑了,不懂装懂地附和说:“晚上,我让太官给圣上做柔鱼汤。柔鱼就是大海里的鱼,圣上既然嘲笑它,晚上咱们就吃它。”
  刘隆一滞,他能说他刚才的意思是自己嘲笑自己呢?
  刘隆叹了一口气,招手让江平靠近,小声解释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日食就被认为君王失德所致。但是,若我坚持日食就是自然现象,就像花草荣枯,水往低处流,不搭理大臣们的灾异之说,这件事慢慢就消了下去。但若我真如临大敌从严处理这件事,这件事假的都可能变真的。”
  江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像邻居和我吵架,他蛮不讲理也说不通道理,你直接走了,他就偃旗息鼓。你若和他吵起来,越吵越厉害,甚至把街坊四邻都卷进来,许多人一整天连一件正事都干不了。”
  刘隆点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理,谁有那个时间和他们吵这些无稽之谈?”说完,刘隆又狐疑地看向江平,问他:“你不会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