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羽焦明、鲁二他们返京, 之后, 南逃的京中贵族们纷纷返京。虽然他们在南疆有家产基业, 但京城是祖地,祖宗、父母的坟陵都还在京城,需要年年祭拜, 不能给祖宗断了供奉。那些有祖宗葬在神凤山上的,更是得想办法在将来迁天子陵的时候, 一并把自家的陵迁走。
  老望公已经到了不太能走得动路的年龄,由人抬上马车, 躺在马车上回的京,连过年都等不了, 赶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回来。
  望公府的宅子一片破旧,都还没修,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那么多贵族冬天回来,朝廷一堆事,根本顾不上安置他们,且预计中用来安置南疆返京人员的宅子,还在修葺中。
  大冬天, 天寒地冻, 风雪连天的, 地冻得结实到铁锹都铲不开, 根本没法动工,许多贵族住在破旧的宅子里,把露风的地方用兽皮封上, 凑合着住。亦有些贵族,索性住帐篷,也有在裴曦这里说得上话的贵族,跑来打听,哪里有宅子。
  裴曦手里有大把无主的宅子,有些虽然院子里长了草,但砖瓦房、结构完好,把院子里的草铲铲就能住人。他挑捡了一批能够安置贵族的大宅,定了个开盘价,交给户部房产交易司,让他们拿去卖。京城的宅子贵,能在这个时节赶回京的贵族都是不差钱的,这让裴曦卖宅子回了波回。
  老望公兢兢业业地跟着承泰天子、羽青鸾干了好几十年,他的嫡长子袭爵守封地,嫡次子现在南疆管着王府内务,干着当年老望公的活计。裴曦跟羽青鸾没成亲之前,来来回回托老望公送信跑腿,没少折腾人家。他开钱庄,遇到挤兑,找老望公借三万两金子,老望公二话不说,借了!
  裴曦听说老望公进京,当即备了车驾去看他。
  全大凤朝的贵族都知道老望公富,他在京城当差,府邸的奢华富贵也是京城贵族中排前,于是在战乱中成为重点关注对象,连房梁、屋柱都让人拆了,挖地三尺地找值钱的东西。
  望公府的宅基地,裴曦还给留着的,但早已是一片废墟。
  于是望公带着返京的孙子、孙女、随从们,在院子里搭帐篷住,他躺在病榻上,还在指点孙辈怎么安排事务。正说到拿他的帖子去拜见曦公,看能不能买座宅子先安置上,裴曦到了。
  裴曦看他住的地方和身子骨,真担心夜里一场风雪,人就没了,让人抬去公主府,再派医官瞧瞧,等新宅子安置好了,他再搬回去。
  他手上还留有不少宅子,让老望公的孙子、孙女们商量着挑了一套。卖价,不打折,现在京城里收拾下院子就能直接入住的完好公府宅邸也是不多的,全在裴曦手里。这些宅子,几乎都是裴曦提前内定了要用来安置哪些人家的,根本不外卖。这不是钱的事儿,而是身份地位、在南疆王和曦公跟前的面子够不够的事。
  ……
  裴曦为大凤朝房地产业正忙得如火如荼,原来在太礼府任职的羽姓官员登门拜访。
  这人以前是个小士族,现在就是个平民,祖上世代都在太礼府干活,是大凤朝中坚决拥护礼法制度的那批人。他们之前跟着老太礼逃去南疆,现在随着老望公他们返京这一波,回来了。
  这位羽姓小士族进府就开始痛诉王世女在南疆有多霸道,多少人头滚落在她手里,多少人病逝在她手里,又讲她如何对两位王子不好,教唆坏两位王子,再讲礼法制度、讲太女多看重二王子……
  裴曦听了半天,明白了。
  羽青鸾每天早晚武课亲自教授羽焦明武艺,上朝议政也都将羽焦明带在身边,这让心中始终觉得嫡子才是正统传承的人又看到拥立羽焦明为太子的希望。在他们眼里,礼法制度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更加重要。他们为了维护礼法制度这个共同目标而聚到一起,锲而不舍地见缝插针地找机会,想让嫡子袭羽青鸾的位置,哪怕是三王子羽金翅袭爵都成。他们想让王世女在南疆袭王爵,立羽焦明为太子,觉得这样是两全其美。
  这人每次提到羽九玄就是咬牙切齿加难以掩饰的深深畏惧,眼神都会下意识地闪烁几下。
  裴曦估计,他们在南疆搞这一套,怕是挨过不少元儿的铁拳暴捶。
  他都难得吐槽,也懒得跟这人废话,让人送客,吩咐下去,以后再有为立储的事找他逼逼的,不见。
  他家三个孩子,继承权是从上往下排的,先来后到嘛。
  元儿多优秀啊,别人还在念初中的年龄,她在治国了,父母出征不在家,她坐镇南疆,又是练兵补充战损、又是调粮供应前方,文治也没落下,学府、书馆都开起来了,还把家守得好好的,姐弟关系也好。虽说的他和羽青鸾通过书信远程指导,但元儿能通过信里的知言片语指导,把这些张罗起来、实施下去,那是真有大本事、大能力的。
  因为她不是儿子,要废她的储君位,他都替自己长女委屈。
  那些人为这事闹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裴曦都懒得吐槽。人心、想法是最难控,他管不住别人去想什么、说什么,只要不造反,大家还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
  羽焦明跟他娘亲打过一场,热得大汗淋漓,极是过瘾痛快,他披上皮氅正在看他娘亲跟大将军比试,旁边来了个做校尉穿戴的羽翎军,抱拳行礼,一副有密事相谈的样子,想请他借一步说话。
  羽焦明身后的护卫立即把校尉隔开,以防行刺。
  羽焦明暗自警惕,心想:这是要把我骗到角落里杀了,还是想拐出去坑了?有事不能正大光明地说,行事鬼祟,必是有不可对人言、见不得光的地方。
  他说:“有话这里说!”便继续扭头看他娘跟大将军比试,打得极为激烈,看得他两眼放光。
  校尉愣了下,只得硬着头皮自报家门,从祖上是哪位公爵、一直报到自家现在的门第,再说明来意。
  老调重谈,羽焦明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一听就是南疆的那伙人跟着来了京城。这次多了个新花样,想趁着他姐不在,让他多在娘那争点宠爱,尽快把储位抢到手。
  羽焦明想到他姐忙到想吃个自助烧烤都没时间,只能在院子里架个烧烤炉子,左手奏折右手醮料刷子,那天批完发出去的奏折全是烤羊排味,被礼部叨叨叨一通,说奏折处理的是国之大事,岂能染上烟火气,殿上还有朝臣附和,闻着口水都出来了,又让礼部的人骂了通不够端重。他姐气得一天没批奏折,很是尽兴地又烤了回肉,第二天又让礼部的人说她疏于懈怠。多惨!
  他就不一样了,只要他姐不给他派差使,他能躺在后院的树荫下吹着风看着景养膘。
  将来,他娘是天子,他姐是天子,他至少封王,大树底下好盛凉,为什么要跑去招惹姐姐断送美好人生。
  羽焦明听那人说完,回道:“此事,我得先问过我娘亲、我爹爹和我姐的意见。”说完,不理那校尉的脸色青绿变换,给自己的娘亲叫好助威。
  他跟他娘上完早武课,回去的路上,便对他娘说:“南疆那伙想立嫡子为储的人又跑到京城来了。他们可真能安插人手,连京城的羽翎军里都有他们的人。”
  羽青鸾说:“贵族子弟,本就别旁人更易谋得前程出路,维护嫡子制度的也多为贵族。”她知道羽焦明没那心思,但怂恿的人多,总还是得提点儿子两句。
  她说道:“你若是想争,便得凭自己的本事去争,生死自负。你姐是嫡长,你是嫡次,你姐袭的是你娘的爵位,这是她出生时便定了的。那时你皇爷爷还在世,她进京看望父皇,父皇抱着她到神凤殿上朝。”她父皇对她和九玄都是有期许的。天子大位要是没落到她手里,这事能要了元儿的命,但如今天子大位到她手里,再提起此事,便又能说是她父皇早就有属意的继位者了。
  她很明白地让羽焦明知道,他想通过她或裴曦获得储位没有半点可能,唯一的机会就是反。
  羽焦明在史官那听说过他姐被皇爷爷抱着坐朝的事,听他娘亲讲还是第一次,当即很好奇地问他姐上进京的后的事,然后才知道他姐何止见过皇宫,连祖庙都去过,他想想自己给姐姐写的信,在心里默算这会儿派人去追,能不能把信追回来重新写。
  ……
  夜里,羽青鸾跟裴曦聊起几个孩子。
  三个孩子都一天天大了,总得有个安置。
  封王是定了的,但权势如何,又另当别论了,是虚爵,还是实权,差别极大。
  天家的孩子,注意不能将家业平分,能当天子的只有一个。
  裴曦对这些很看得开,说:“给个保底,别的让他们自己挣。”
  羽青鸾问:“那你将来因功封的爵呢?”他立的功,一笔笔都记着的,论功绩,大凤朝再没比他能封得更高的。
  裴曦说:“带进棺材里。”
  羽青鸾震惊地看着他。大凤朝九百多年,头一次有要把爵位带进棺材里的。她说:“可以留给二明。”
  裴曦说:“一个爵位,两个儿子,分不均,不分。”他理直气壮地说:“你将来当天子后给儿子们封爵就好了。”
  羽青鸾呆滞半天,坐起身,扭头看着他,说:“你……”话到嘴边,顿住,最后还是说,“你的姓、你的爵位,你的传承,我们有三个孩子……”孩子们都随了她,那他呢?她想到他为她做的,要是连个姓和爵位都传不下去,她都心疼。
  大冷的天,坐起来不嫌冷呀。裴曦赶紧把羽青鸾捞回被窝,捂住,说:“那些都是虚的,不管姓什么、袭的谁的爵,能给的只有那些,给多了,就该起祸事了。”他这么大的权势,给了二明,那是等着姐弟相残。这么多年来,他陪老婆出征,一直是元儿在打理他在南疆的那些产业,经营得还挺好,二明一直是副手位置,将来元儿要给,那是她的事。现在元儿都已经接班了,又再临时换人,就成没事找事了。
  他的两个儿子,保底是个王爵,起步就是别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奋斗不到的终点。如果谁想要世袭罔替的亲王爵,自己凭功绩挣去。大凤朝现在这稀烂的样子,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到处都是能出成绩的地方,他们有本事自己挣,没本事就老实盘着吃遗产也够富贵很多代了。
  元儿的储位是她凭本事坐稳的,她要是长成羽飞凤那样,他们便是舍不得病逝孩子,羽青鸾也会像打断他庶出兄弟的腿那样断掉她继位的可能,另立能撑起天下的人。
  道理羽青鸾都明白,只是心疼裴曦。她躺在裴曦的怀里,握紧她的手,说:“将来,百年后,我们同葬一棺吧。”她的棺椁,是天子的规格。皇后虽与天子平级,但终有不同。帝君,亦是如此。他对她的好,她真的无以为偿。她没法以天子之礼待他,便让他同享她的一切。
  提到身后事,裴曦来了精神,说:“将来我们简葬,埋那么多东西,要么都烂在地底下了,要么全让后世刨出来,遇到考古队还好,要是遇到盗墓的……”他吧啦吧啦又开始讲盗墓故事,讲着讲着,发现羽青鸾听到睡着了。
  好吧,讲了那么回了,确实有点腻哈。最主要还是老婆上班辛苦,累了。
  京城里拥立羽焦明的流言起来了,羽青鸾依旧亲自导教羽焦明的武艺、每天带着他上朝,这落在很多有心人的眼里,觉得大有可为。
  羽焦明才不管外面怎么传,他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每天上武课、上朝,下朝后就盯着他爹推出来的那些买卖产业。
  曦公能把茫茫原始森林的南疆经营成现面这么富庶,京城这地方落在他的手里,未来可期。
  返京的贵族们的眼力,跟那些世代贫穷的披甲人、良民和奴隶们,完全不同。他们又有在南疆经营的经验,看到的是满地的钱,一个个挤破头想走曦公门路。
  别人挤破头想走的赚钱门路是他亲爹!
  羽焦明天天给他爹当苦力跑腿,特别勤快。
  裴曦让他直说,想要什么。
  羽焦明让他爹给想办法挣点生财的门路,他虽然有庄子产业,但开销还是很大的。
  裴曦满脸懵比地问:“你有哪些开销?”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开销。他再想想自己十岁的时候,没话了。
  羽焦明拨着算盘给他爹算账,逢年过节走礼都是小事,最主要的是皇宫太破啦,他要建一座能够住得舒服的宅子。他悄悄地告诉他爹,“我得把我将来建府邸的钱攒出来。朝廷能给建府邸的钱肯定不多,你和娘亲即使能补贴,赏赐有限,不然礼部的人又得喋喋不休地念叨。超出来的部分,我就得自己掏钱啦。”他都想好府邸要怎么建啦,于是把他的建府邸规划告诉他爹,再让他爹也算算他建府邸要多少钱。
  裴曦呆呆地看着他儿子,半晌后回过神来,用力点头,“好魄力,爹支持你!”拉着他儿子看要怎么置业挣钱!幸好他儿子想的是怎么自己赚,不是想着啃老。
  裴曦让他儿子吓出一身白毛汗!他可不想再建第二座青鸾长公主府,太耗钱财精力了,如今他到处都要用钱,是真的建不起。
  最主要的是,他给老二建了,就得给老三建,所以,他们自己张罗去吧!
  老婆不香么?他才不想后半辈子都活在给儿子建房子上。
  ……
  羽九玄从接到诏书、安排好南疆诸事,带着文武官员进京,已经是次年的夏末,她连十五岁的生辰都过去半年了。成年冠礼是免了的,父母不在,她又太忙,顾不上,行过少年冠礼就成了。
  她还没到京城,便有奏报,说满京城的流言,太女和明亲王都属意立二王子为太子,要封她当南疆王,言之凿凿,包括太女和明亲王是怎么培养二王子,那都讲得有模有样。
  羽九玄都懒得搭理。她娘亲在筹备继位大典同时,将她册封太女的事都张罗上了,担心她又长个子,衣服不合身,还特意派人来给她量尺寸做册封太女的朝服。她册封太女的日子都定好了,只是因为她娘亲还没继位,不便公布而已。
  羽焦明出京,到鲁城接的他姐。
  姐弟俩有一年没见着,见面后,无数的话可以聊,一个讲南疆的事,一个讲京城的事。这书信往来,毕竟没有当面谈话方便,姐弟俩吐槽起那些想拥立嫡子的人,那真是一箩筐。
  他俩甚至拉了个黑名单,把哪些人想搞事都记上凑,以后这些人即使他们考上官职,老实在基层待着吧,想得提拔和特派,除非是没别人了。
  羽金翅已经六岁了,正是淘气的年龄,不喜欢听他哥和姐商讨国事,听他俩聊上就回去找奶奶玩了。
  奶奶是府里最有权威的人,说一不二,姐姐都怕她三分,而且,奶奶不会总担心他磕到碰到哪,甚至想把他扔到山里去打野兽,他就很喜欢奶奶。
  羽金翅虽然总听人提起京城,提到他爹娘在京城,但一直没什么概念。
  他坐了好几个月的马车,终于……到皇宫了。
  他跳下马车,就见周围跪了一地,再见到奶奶被一个身穿金色绣有凰鸟图的男子扶着,还有一个跟他姐长得很像的人正大眼瞪小眼。
  羽金翅过去,悄悄地打量眼长得像他姐的人,又瞄了眼扶着他奶奶喊娘的人,把他娘看了又看,原来爹娘是长这个长子的呀。
  羽青鸾出征的时候,羽九玄还小,她记忆中的元儿,还是在学走路、还有她去南疆路上,母女俩打架那时候,又是她带着二明淘气,姐弟俩一起顶缸挨罚的时候。
  一晃眼,元儿长得有她高了,满身威势已成,她都不敢认了,又想到南疆诸多事务全压在孩子一个人身上,心酸感慨,总觉得有点亏欠长女。
  她正在感慨,旁边来了个探头探脑的小家伙,六七岁大小,很有些机灵淘气的样子。
  羽九玄见到她娘亲的第一眼,被震到了。
  她知道娘亲出征,亲上战场杀敌打天下,大家都在传南疆王有多威风。传闻中和记忆中,跟亲眼见到的娘亲,都不太一样。她娘亲身上有一股军中大将久战的悍气,但比起他们又多了股沉稳内敛的威势,即使看着她时,眼神流露出娘亲看孩子的神态,但那气度,挺慑人的。
  羽九玄不想承认自己被她娘亲的气势压住了,也得承认。
  她比起娘亲,确实……还嫩了点哈。
  她正在走神,瞧见她娘亲扭头朝旁边看过去,一眼见到小金翅那淘气包,当即招手,示意他过来。
  羽金翅过去,站在姐姐身边,有点害怕地看着他娘。虽然她跟姐姐长得像,但看起来有点可怕。他想了想,喊了声:“娘亲!”又紧挨着姐姐蹭了点勇气,这才按照学的礼仪,乖乖地行了个大礼,然后就被抱了起来。
  羽金翅吓得满身僵直,不敢动弹,盯着他娘。他看到她头上的凤冠,看到她的额头,又闻到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好像有点安心,拍拍小胸脯压压惊,在心里自我安慰:“是娘亲,不怕的。”他壮起胆子主动寒暄,自我介绍,“我是小金翅。”忽然想起来,说:“我们有写信的,你记得吗?”睁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很想提醒她,自己写过哪些信,但好像不太记得了。
  羽青鸾的眼睛有点泛酸,说:“记得。”一转眼,连最小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羽金翅说:“我都忘记写信给你说什么了,是姐姐和二哥让我写的,他们总是拿不写信就不带我出去玩来威胁我。我自己玩,我跟奶奶玩,我才不带他们玩。我有一屋子玩具,你有吗?”
  裴曦扭头看向老三,再看看老大和老二:他家三个孩子的画风怎么差别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