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帜在晨曦中飞扬,身着玄甲的兵卫脚步稳健,手持长矛开道,骑兵铿锵有力地齐声高喊:“贵主出行,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声声如惊雷轰鸣。
  流民惊得四散,纷纷匍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纠缠容娡的流民被兵卫持长矛驱逐,容娡被人扶起,亦随着跪伏在地。
  她鬓发散乱,钗环不整,手心蹭破一层油皮,裙摆上沾满尘土。
  而就在此时,一辆极其奢华的的画轮四望通幰七香马车,缓缓驶近她面前。
  恰好微风轻荡,车中的男子略微偏头,抬手按压车帘,长指间晶莹的菩提手持清脆碰撞,被帷帐上的珠饰勾了一下,掉在她面前,溅起一圈薄薄的尘埃。
  冷冽的檀香声钻入鼻间,容娡下意识地抬眼,只匆匆望见男人一双极淡漠的凤目。
  分明坐在极其昂贵奢华的马车中,他的眼中却无情无欲,淡漠如玉椟中供奉的宝珠。
  哪怕是上一刻还拿在指间的菩提手持掉落,他亦十分平静冷淡,不曾出言叫停马车。
  车轮轧过地面,很快驶离。
  容娡低着头,怔怔盯着他掉落的那串菩提,莫名有些呼吸发紧。
  这个犹如神祇般降临的男子——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甚至一个字都没有说。
  可是他的降临,却使容娡摆脱掉那些流民,得以借机逃脱。
  那时她极低地跪伏在地。
  心跳却跳的从未有过之快。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滔天权势的滋味。
  ……
  ——
  “女施主,女施主……你可还无恙吧?”
  带着担忧的声音传入耳,容娡收回纷乱思绪,掀起眼帘,对上小沙弥关切的视线。
  她摇摇头,轻轻笑一下:“我无碍的。”
  小沙弥叹息一声,望向容娡受伤的足,颇为忿忿,一幅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嘟囔道:“都已经说了女施主你受了伤,这些人怎么还非要坚持搜查,耽误了治伤可如何是好!”
  容娡听着这番为她着想的话,又想到这一路奔来的艰辛,心中酸楚,倒是当真有了几分感激之情。
  她轻声道:“多谢你……”
  话还未说完,泪珠先一步砸下来了。
  小沙弥憨笑摸摸脑袋:“不必言谢,这本就是贫僧应当做的……哎呀女施主你怎地哭了!莫哭莫哭,贫僧这便带你去治伤,咱们快走吧!”
  容娡轻轻颔首。
  走出几步,她抬手拭泪时,忍不住回头看向那辆马车,眸色复杂。
  错不了。
  马车窗扉外的珠饰她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昨日助她得困的那辆马车。
  那个男子,此时应当就在寺中。
  略一斟酌,她轻声询问:“寺院中怎地这样多的兵卫,可是有什么贵人大驾光临?”
  “可不是吗,占着我们的大雄宝殿,排场可大了!”
  容娡欲要再问,小沙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一顿,猛地住了嘴,对此讳莫如深起来。
  容娡不再作声,余光扫了四周一圈,悄悄记下往大雄宝殿去的方向。
  许是他们走的有些慢,几个兵卫朝这边探看,容娡加快脚步,随他走入就近的一间空着的厢房。
  小沙弥将她安置在榻上,疾跑去寻医师。
  足上钻心的痛意一阵阵掀起,争先恐后地挤入四肢百骸。容娡半阖着眼,忍痛端庄地坐着,秀眉紧蹙。
  她脑中思绪纷杂,既担心走散的母亲,又念着马车、以及马车里坐着的那个人。可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便压下翻涌的思绪,抬眸打量起厢房。
  说来也奇,这座寺院规模颇大,各种佛殿齐全不说,种植的草木皆十分精致齐整,一看便是常有人在打理。可她方才一路走来时,兵卫见了不少,僧人倒是没见到几个。
  就好像,他们在避着什么似的。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快乱的脚步声,小沙弥带着一位提着药箱的女医师折返。
  女医师走进门,瞧见容娡足上的捕兽夹,面色凝重几分。
  她试着动了动木夹,容娡当即痛的“嘶”了一声,眼中泛起泪花,脸上一贯带着的温柔笑意维持不住,惶惶看向她。
  女医师检查几遍,宽慰道:“还好,伤得不重,不曾伤到骨头,只是要请施主忍着些痛。”
  容娡颔首,咬紧牙关。
  她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足,将脸别向一边,竭力忍着痛。
  不知过了多久,医师拆下捕兽夹,将她足上的伤口包扎好,又在她身上其他伤处也上了药,颔首:“好了。”
  容娡这才将头回正,望着足腕上隐约露出的擦伤,心中酸涩,喉间泛起血腥气。
  即使又疼又难过,她亦未忘记带着笑容连声道谢。
  医师走后,容娡被女比丘帮着,简单擦洗了身子,又寻了身干净的衣裳换上。
  本欲托僧人帮忙找寻自己的母亲,怎知头一沾枕,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
  容娡是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的。
  她浑身酸痛,反应一阵才慢慢缓过劲来,坐起身询问一旁正在抄录经书的女比丘:“师父,外面发生何事了?”
  女比丘走出去查看,回来时面色古怪:“院落外来了好些人,说要见女施主您。”
  容娡心中一咯噔,困乏当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寻我的?”
  难道是那些流民追来了?
  想了想,她将这个念头否定。
  寺中有重兵把守,按理说那些野蛮之人应当进不来才是。
  不安感在心中蔓延开,容娡穿鞋下榻,走到窗牖旁往外看,看到的却是全然陌生的几张脸。
  她心中惊疑不定,打量着这几人的衣着。其中有一个青年锦衣玉冠,瞧着并非是寻常人家。
  莫非是母亲找到了救兵,回来寻她了?
  容娡轻咬下唇,有些拿不准。那些人谈话内容她又听不清。思量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迈出厢房门,准备多探听探听再做定夺。
  方一走出门,容娡便听见一男人大声道:“快让那女子出来!告诉她,她母亲在我们手中,要是不出来……嘿嘿,发生什么可就说不准咯!”
  容娡猛地止了步,双眸惊惧地睁大,看向那个方才被人挡住的男人。
  说话之人左眼上裹着纱布。
  是昨日被她用簪子刺伤的那个流民!
  旋即她反应过来他话中内容,一时顾不得害怕,惊怒道:“我母亲乃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们岂敢动她!”
  此言一出,周遭的视线齐刷刷看向她。
  人群中的玉冠男子摇着折扇,目光在容娡的腰腹胸口处不断扫视,流连几圈,又看向容娡的秾丽美艳的一张小脸,摇扇子的动作一顿。
  他没有理会容娡的话,而是对独眼男人道:“张二狗,这就是你说要献给本公子的那个美人?”
  得到肯定答复后,这人目光骤然变得毫不掩饰,盯着容娡因为紧张气愤而不断起伏的胸口看个不停,啧啧道,“果真是个尤物。”
  此时他才接了容娡的话,意味不明道:“姑娘方才说什么?朝廷命官?敢问令尊是什么官职啊?”
  此人没由来的让容娡觉得恶心,但为了母亲,她只好应声:“我父乃会……乃一郡之丞!”
  话音才落,那玉冠男子猛地仰头大笑起来:“郡丞……哈哈哈哈!我以为多大的官呢!”
  他猛地收了笑:“你是从江左逃来的吧?想必令尊是江左某个失陷的郡的郡丞了?守城不力,朝廷不治他的罪已是天大的恩赐。你以为这区区郡丞的官位便能护你周全?真是可笑。”
  容娡满面涨红,无法反驳。
  他所言的确不错。更不用提,她父亲如今生死不明。
  可为了母亲——
  她用力掐了下手心,强作镇定,试图温声同他讲道理:“那又如何?我母亲是谢氏中人,如若动她,谢氏必然不会放过你们。”
  那些人听罢对视一眼,嘲笑声愈发大。
  “谢氏中人?”玉冠男人嗤笑一声,“你若是谢家人,我还是谢家长子谢玹呢!好妹妹,还不叫几声哥哥听听?”
  张二狗得意地道:“我们公子姓卢,父亲马上要出任朝中正二品的太常。今日公子上山礼佛,我‘特地’向公子提了你。你能入了公子的青眼是你的福气,不枉我们追了你一整夜。还不赶快跪在地上求饶,哄的公子高兴了,还能赏你个贵妾当当!”
  容娡心烦意乱,不欲理会他们的污言秽语,脑中急转,思索着对策。
  她似乎听母亲提过一个姓卢的官员。此人出身五望七姓,朝中不少势力依附于他,权力颇大。其子卢攀,性骄奢淫.靡,喜玩弄娈童美妾,传闻……死在他床上的女子数不胜数。
  容娡倏地睁大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这些人既然能在众多兵卫的把守下进入寺庙,便说明他们所言非虚,此人当真是卢攀。
  她绝不能被卢攀带走!
  “让开!”卢攀不满地看向拦在他们身前的几个沙弥,“再不让开,本公子便让我爹扣下你们这破寺庙,把你们统统打入奴籍!——你,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容娡悄悄后退几步,紧抿双唇,余光扫视着周围,试图伺机逃离,旋即又泄了气。
  ——卢家权势如此之大,母亲尚在这些人手中,就算她逃得了一时,也难以逃得了一世。
  威权如山,沉重压下。
  身世尊卑的巨大差距,令容娡头皮发麻,几乎难以呼吸,心中浮生出一阵无力的悲哀。
  难道屈于人下,伏低做小,直至被玩弄至死,便是她在这世道中唯一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