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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chapter 01
  英国十月深秋的夜晚,雾气湿重,寒意贴肤,校园小道萧条冷清,连学生的行迹都少见。一河之隔,对岸的尖顶礼堂里却是一派高朋满座景象,举杯谈笑的声音远远飘出。
  那里是本校的生命科学学院,作为今年再度登顶世界第一的院系,注定无限风光。
  光是今晚这场年会,来宾便是个个非富即贵星光熠熠,有顶级学者、药企巨头的代表,也有科学院的高官。顾影是院长的爱徒,人又长得出众亮眼,难免要来充当花瓶,陪在导师身后,挨个寒暄、敬酒,几轮下来,眼底已带了几分不胜酒力的湿红,似晚春的粉樱。
  她穿一身白,轮廓清丽,在一众瘦削苍白的英国人里,本就非常非常之吸引人,此时脸上带了微醺的红,便更惹眼了。
  药企资方的人过来敬完酒,自然而然地瞥向年轻女孩妍丽的侧脸,“莫里哀,你手下的学生,真是一个比一个出色。”
  顾影很经得住打量,任别人怎么夸,也不言语,只是稳稳地端住了公式化的微笑。不逢迎,不轻浮,更不留人话柄。
  等那一班人走了,导师回头瞥她一眼,“evelyn,你是系里资历最深的,怎么不带你师妹去认一圈各位客人?”
  这是怪她没有眼色了。
  这几年顾影埋头在实验室里,业界内的人情往来全都有意无意地躲了过去。不过欧洲学术界的交际规矩她不是不懂,表面上说着人人平等,实则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他们这些学生说是去交际,实则也只是一个个陪酒笑过去。在那些药企、金主面前,名头再大的教授都难免要放下身段的,更何况他们呢?
  导师只吩咐了那一句,因知道这个学生一向识趣懂事令人放心,不必他多费口舌。顾影在原地静了静,回头在酒架上换了两个威士忌杯,小的那一只递给了身边的师妹,“你平时不喝酒,一会儿跟在我旁边,不用主动说话,酒也不要多喝,尽到礼节就好。”
  小师妹丽然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不熟练地端着酒杯,带得酒液摇摇晃晃,“可是师姐,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顾影动作一顿,回头看她一眼,伸手托了托她手腕,“端稳了。”
  丽然自知失言,抿了抿唇,“对不起师姐,我上次看见你包里放的药,不是故意的。”
  顾影摇摇头,安抚地捏一捏她手心,转过脸去时,已经换上了大方明媚的表情管理,不卑不亢地向前面几位药企高管做自我介绍,水晶灯下年轻光洁的脸散发着清新的朝气。
  这是丽然第一次见到顾影在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样子,她从来不知道师姐这幅纤细的身体原来也蕴含了这么多的能量,眨眼的功夫,她已经交际过了小半场的客人,饮下了满满三大杯的威士忌。有个男客借着寒暄的时机将手掌放到她腰背后面,也被她三言两语推托了过去。
  她做得太妥帖了,以至于丽然只用轻轻松松在旁边负责微笑就好。
  丽然进入实验室一年以来的学业都是由这位大师姐一手点拨指教,早就把她当做神仙来仰望,今天被她安安稳稳护在身后,感恩戴德的心情又上了一层楼。
  就在丽然真的以为她真的是一朵熟练交际花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脸,在丽然耳边低声,“我有些头晕,陪我去透一透气。”
  那一瞬间丽然才看清她脸上病态的红,从双颊蔓延到颈侧,艳丽得触目惊心。
  她的酒量并不好,但她险些连丽然也骗了过去。
  丽然快愧疚死了,扶她到窗边的长椅上,又是扇风又是递水,“师姐怎么不早说呢,我其实可以的——”
  顾影人半倚着墙,缓了缓,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所以连开头都不要有。”
  窗台后面的花园一直连通到康河边的堤岸,此时没有别人来找,丽然便陪着顾影在原地多坐了一刻钟,一个静静闭眼养着神,另一个百无聊赖地用袖子驱赶空中飞舞的小虫。
  “她就是那个evelyn……”
  背后忽然传来交谈的声音,虽然隔着一扇玻璃,依然能听得很清晰。
  “谁?”
  “聂的女朋友,生科院的摇钱树,院长的甜心小宝贝。”那个声音像是生吃了半个柠檬,酸的倒牙,“新的两个实验室,都是因为她才有的呢。”
  另一个人随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顾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唇角半抿着,其他多余的情绪便看不出了。丽然局促地看着她,“师姐……”
  “我没事。”顾影朝她笑了笑,“多谢你陪我,外面冷,你先进去吧。”
  丽然一向把她的话当成金科玉律来听,当然没有二话。等丽然走了,她那副贴在脸上的平静便垮了个干净。
  那两个嚼舌根的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几步穿过庭院,踩着半湿的草地,八厘米的高跟鞋踢了,手里的水晶威士忌杯也反手丢进了草丛里,咚一声,惊起了蛙鸣飞鸟。
  花树后面的观景台一阵人影微动,有人低声“咦”了一声,“谁?”
  顾影脚步顿了顿,仰头望过去。
  隔着花丛,可以隐约看见那边的阵仗,明明观景台上只有一个人,旁边却足足有七八个西装革履的人屏气静声陪着。
  完了,不知道打扰了哪位贵客观景的闲情逸致。
  客人一句低语,他身边助理得了吩咐,绕过花丛,来到顾影面前,戴着白手套的手上勾着一双细巧伶仃的女士高跟鞋。
  顾影真真切切地尴尬了一下,“有劳。”
  助理躬身放下鞋,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彬彬有礼地朝她点一点头,“我们先生说,小姐若是也想赏夜景,不如也到河边来。视野更好,也不至于湿了鞋。”
  顾影眉头轻轻一挑,目光越过花木树影,看向河边石台上的男人。
  天色太黑,看不清正主的样子,但是一来他这排场显然非富即贵,二来今晚能被邀请与会的,年纪也不会小了。身份年纪都不对,竟然还有心在这里引诱女学生。
  顾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居心不良为老不尊,眉头细拧,“不必。”
  她夹枪带棒地说,“倒是你们先生,爱好还挺特别的。”
  助理,“?”
  顾影双臂环在胸前,唇角勾了勾,“这河岸下面全是墓地,见过有人在这里招魂,可没见过有人在这里看风景的。”
  她踩上高跟鞋走得头也不回,也就不知道,高台上的客人回头瞥了她一眼,像是深深地记上了一笔。
  *
  回去宴会上,顾影才知道聂西泽提前回来了。
  从南美回伦敦飞了十二小时,刚刚落地。一身冲锋衣皮夹克换也没换,人就到了宴席上。那双上山下河淌过沼泽地的马丁靴大喇喇地踩在长毛丝织地毯上,院长不但不能骂他,反而还要体恤他不远万里回来参加年会的辛苦。
  聂西泽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天才学术明星,刚一现身,就如磁吸一般引来了众多有意攀谈结交的人。但他谈兴很弱,目光越过人群,只明确地放在了顾影身上。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猜到他多半是来抓人的,很快散了个干净。聂西泽一只手松散地拢在口袋里面,等顾影走到面前,拖起她朝外走。
  他走路带风,顾影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细长的鞋跟几次绊在一起,一路被他扔进吉普车的副驾驶里面。
  这辆车刚从南美运回来,整座车都还沾着雨林里的灌木青草气味。聂西泽冷着脸甩上车门,一脚油门冲了出去,亡命徒的风格,似乎忘了自己已经回到英国的乡间。
  男人开车全程风驰电掣,偶而点一脚急刹,顾影裙摆乱飞长发糊脸,到家时晕得七荤八素,今晚饮的酒都涌到上心口,扶着车门缓了好一阵。
  聂西泽自顾自进了门,走到花园里好像才想起她,隔着篱笆墙大开嘲讽,“人呢?有本事喝酒,没本事走路。”
  顾影不敢顶嘴,手脚并用从高大的吉普车上爬下来,提着裙摆三两步追上他。佣人出来迎接他们,接了车钥匙去泊车,又问他要吃什么,聂西泽冷冷淡淡,“不饿。”
  飞了十二小时,怎么会不饿呢?只能是被她气饱了。
  他家的金毛听见主人的声音,衔着玩具噔噔地跑出来。顾影和小狗贴在一起眼巴巴望着他,“聂老师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做吧?”
  聂西泽脸色更难看了,脚步刹停,转过身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盯着她,“什么都你来做,你是我家的保姆吗?”
  顾影哽了哽,“我是关心你。”
  “哦,出差两个月,回来看到女朋友被别人欺负,你就是这样关心我的。”
  顾影慢慢地抿住唇,“没有人欺负我。”
  “难道你是自愿的?”聂西泽冷冷地笑了两声,“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把你放到莫里哀那里,是让你去对那些人陪酒赔笑做交际花的吗?”
  这话说得很难听,刚刚埋好的难堪又被全部挖了起来。顾影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也只能大方释怀地笑,“你口中的‘那些人’,不是前辈就是金主。我就算是去做交际花,也是为自己的前程啊。”
  “好。”聂西泽被气得连冷笑的表情都不见了,“既然你自己想得开,那以后你的事,我再不管了。”
  金毛看不懂主人的脸色,还在一个劲往前凑。聂西泽一巴掌推开毛茸茸的狗头,它也不记仇,原地摇了摇尾巴,又吐着舌头跑跑跳跳追上去。
  顾影在后面撇撇嘴角,小声骂了一句,“狗好人坏。”
  *
  落地钟转眼敲过了十一点。
  聂西泽不发话,顾影就不敢走。她在这栋别墅里有自己的房间,在床上煎熬地躺了一个多钟头,房门又被敲响了。佣人满脸抱歉地送来一沓文件,“少爷给您的。”
  聂西泽是真的变态,十二个小时长途飞行,下飞机直接来逮人,生了好大一场气,竟然还把南美的论文的草稿打出来了,要她明早八点前review完发给他。
  顾影木着脸翻了翻稿纸,心里清晰地骂了一句脏话。
  第一手研究素材,最新鲜的数据,最前沿的题目,难道她能拒绝吗?
  她不能。不但不能,还要咬牙谢谢他。
  稿纸啪一声摊在桌面上,她告诉佣人,“意式浓缩,双份,谢谢。”
  佣人上来送咖啡的时候,她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孤星似的一盏灯光下,女孩子伏案思索,饱满莹润的唇瓣咬着笔杆一端,认真执拗的用功样子未免和少爷太像了些。佣人会心一笑,放下杯子静悄悄地走了。
  黑夜看似漫长,但假如全心投入工作的话,也可以过得很快。顾影时而站时而坐,坐累了就撑着腰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纸不离眼笔不离手,咖啡一杯接一杯,心脏一下跳得比一下沉,都被意志力忽略了过去。
  熬夜是她的基本功,做生物研究的人,哪个不曾在实验室加班加点直到看着太阳升起呢?
  八点整的钟声响起时,她准时收工,放下笔,哈欠连天地带着稿纸下楼,眼底一圈化不开的青黑。
  英国秋天的清晨,天色要亮不亮,从窗外望出去,平原上一团青灰色的雾气,远方的几座学院只露出几个尖顶,这是剑桥郡最寻常的景色,静谧而祥和。
  这么宁静的早晨,却是以新的争执开始的。顾影刚转过楼梯,便听见聂西泽不知对谁冷笑了两声,“痴线,你吃错药了?”
  他声音里全是被背刺的愤怒,“谁来逼我回家相亲都可以,只有你不行——”
  顾影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听见另一道匀缓的声音,“长辈所托不能辞,何况家里给你选的那个姑娘我见过,长相性格都不错,跟你一样喜欢上山下海四处探险,你们会有很多共同话题。”他淡淡说出最令人逆反的东亚家长语录,“为你好,阿泽。”
  聂西泽果然很暴躁,茶杯扔得砰砰响,“我跟智商200以下的女人没有共同话题!而且,我有女朋友。”
  影壁后面有人动了动,精准接住了下落的茶杯。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另一只手搭着扶手,流露出慵懒。这一次,顾影终于听清这个男人的声音。
  “女朋友?”他语速沉缓,“我没听说过的,一律当做没有。”
  男人视线向上轻抬,楼梯上的顾影就这么被捉了个正着,脚步咔地停住,如遭雷击。
  第2章
  chapter 02
  男人隔着不远地距离望来,轻描淡写,如雾如霭,却那么深长,那么惊心。
  顾影看清他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扶手,心脏“咚”地一坠,终于尘埃落定。
  聂西泽简直疑心这位表哥今天被谁夺舍了,顾影至少名义上还是他的女朋友,就算沈时晔不认可这个姑娘,按他对女士一贯的教养,也不应该当面说出来。
  “你今天……”他从各种不可能里勉强找到解释,“……公司股价跌了?”
  沈时晔轻哼一声笑,大约是觉得这问题无聊。他目光在顾影脸上点水般掠过去,顺理成章地问,“既然碰见了,不介绍一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