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寒曜年身上下来, 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问:“有烟吗?”
  寒曜年给他找来烟和火柴,大部分时间里,寒曜年没有有钱人那种明显的阶级感,但在细节上还是带着富豪的老派做法。
  烟是手卷烟,火柴是定制款,连烟盒都镶了钻。
  贺初秋单手抽出一只烟咬住滤嘴,划开火柴点燃,用食指中指夹住烟蒂深深一吸,随后靠在沙发上吐出一口白雾。
  他身上的衣服全皱了,头发乱糟糟搭在额前,身体还带着未散去的潮红,眼神却透着一股宁静与忧郁,矛盾,却又性感至极。
  贺初秋抽了半支烟,这才说:“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外卖员,他外卖快超时找不到酒店大堂,哭着问我知不知道路,我给他指了方向。”
  寒曜年坐在他旁边,安静的聆听。
  贺初秋:“回到酒店时,我又在前台看到了他,取餐的客人说,海鲜烧烤冷了腥,他不要了。外卖员一个劲儿的赔礼道歉,请求他务必不要退货,别给差评。”
  贺初秋讲述的语气很平静,寒曜年却能感到他平静下的暗潮汹涌。
  他问:“后来呢?”
  “或许是看见外卖员带着孩子,客人没有给他差评,还把烧烤给了他。”贺初秋说,“我经过时,对方又向我道谢,说今晚可以吃一顿大餐了。”
  寒曜年:“结局似乎还不错。”
  “你真的觉得结局不错吗?”贺初秋侧眸看他,语气冰冷严肃起来,“就在几天前,全世界的富豪学者还聚在这里,讨论世界经济形势。他们动辄谈论九位数的大生意,也非常关注社会福利。可不过短短几天,就有外卖员为了一个超时订单,尊严全无,嚎啕大哭。”
  寒曜年理解了他生气的点,说:“不是你的错。”
  贺初秋摇头:“我最近几年经常想,我是不是太过于关注宏观,而忽视了对个体的关怀。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摆摊时,那个卖红薯的老太太吗?”
  寒曜年:“记得。”
  贺初秋:“我学新闻的初衷明明是想为这类人发声,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报道些什么。”
  “不要妄自菲薄,你写的文章很有价值,”寒曜年摸了摸他脑袋,缓声道,“还记得你写易思弦的文章吗?帮央电度过了一个大危机,这次会议我见到了高总,他至今还在夸你。”
  “我当然也认可我工作的价值,也知道宏观层面的决策有更大的影响力。”贺初秋摇头,神情苦恼,“重大经济动向固然重要,但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媒体报道。可在欣欣向荣之外,还有许多不被看见的人。他们生活在最底层,可能我一天的酒店费用,就是他们一个月的收入。”
  寒曜年:“人和人本来就是不同的,外卖员创造的经济价值也不如你高。”
  “可是真有那么大的区别吗?”贺初秋抬起头,“寒曜年,我大学时也送过外卖。”
  他也曾遭遇过类似这个外卖员的窘境,因为暴雨快要超时,他在最后一分钟赶到客人家里。
  当时他被秋冬的冷雨浇得浑身湿透,手脚冰凉,头发一缕缕往下滴水。
  他护着外卖袋,小心翼翼地按下别墅门铃,神情狼狈。
  大门打开,里面温馨得仿佛童话世界里的屋子,主人穿着轻薄的睡袍站在门口,抬眼轻轻撇了眼外卖盒,露出了明显的嫌弃。
  那人没有为难他,甚至同样把外卖给了他。
  一个出于善意的举动,贺初秋却只感到了屈辱和难堪。
  因为对方预设了他的弱者立场进行“帮助”,这是高位者自上而下的施舍。
  大门在身后关闭,贺初秋拿着外卖离开。
  这份外卖一直在他的保温箱里呆到傍晚,直到贺初秋结束送餐,他把外卖扔进垃圾桶,回学校门口买了个10块钱的煎饼果腹。
  自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以后绝不会再把自己置于这样的窘境。
  这些年来,他一步步往上爬,疯狂内卷的背后是强烈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挣扎在最底层。
  他想要彻底掌握自己的人生。
  他想要如愿以偿地做出选择。
  他想让自己活得不是那么紧绷,至少不会因为一单外卖超时,就绝望得嚎啕大哭。
  话音落下,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寒曜年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贺初秋抬起头,声音低哑:“你说。”
  寒曜年:“你刚才说,那个外卖员出来时向你道谢,还说今晚可以吃大餐,那他应该是高兴的。”
  贺初秋疲惫地吐出一口烟:“或许吧。”
  寒曜年:“你觉得他很惨,只是站在你的预设上。但就那个外卖员的表现来看,他不觉得客人把不吃的外卖给他是屈辱,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幸运。”
  贺初秋沉默许久,吸了口烟狠狠道:“你说得对,是我欲壑难平,把自己的评判准则加在了别人身上。”
  “不,”寒曜年摇头,称赞道,“渴望改变是好事,而且我知道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你是真的在关心他们,想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但说到底,这也不是我能改变的,”贺初秋把烟在烟灰缸捻灭,总结道,“都怪你们这些可恶的有钱人。”
  寒曜年失笑:“你这可冤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