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我不够格知道。”他望着五条悟逆光的面孔,竭力想让自己正视着对方眼睛的位置,“我相信老师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但是,我也不理解。”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能说下去:“协会下这样的结论,老师为什么不抗议?远山同学——小觉怎么可能叛逃呢?”
  五条悟没有说话,他继续说起来:“新宿那天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小觉和老师打了起来,但是她没有伤害别人——没有任何人受伤吧?所以是误会吧?之后我们听说小觉被关押在协会里,在讨论如何处置她。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忽然就说她已经逃走了,是特级诅咒师,要所有人追捕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说她变成诅咒师——老师最了解她了吧?一直以来都是老师在证明她不是诅咒——您怎么这样就接受了?”
  一阵沉默。五条悟面对着他,没有反应。但是乙骨知道老师在看着自己。那轻浮的笑意褪去了,就像一层游戏人间的形骸下面显露出锐利的真身。隔着薄薄的绢帛,他能感觉到蕴含着强大力量的双眼的注视,那穿透世俗屏障的,审视,又略带冷漠的目光。
  然后那目光移开了。五条悟笑了一下。
  “很有气势,准备了很久吧。”他说,“走到面前来指责老师没有保护好你们,忧太越来越帅气了呢。”
  “我,”乙骨结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也许你是够格知道了。”五条悟简洁明了地说,“远山觉多半已经死了。”
  乙骨僵住了,他无法处理这个告知似的冷酷结论。但老师紧接着说了下去。
  “如你所知的,我在二十四日晚上把执行目标带入封印室。”他像在复述一份报告,措辞里有很多书面语,“中途我离开了二十一分钟。当我再次进入时。咒具被强行打开,地上有致死量的血液。人已经消失了。”
  乙骨盯着他:“可是,这样的话——”
  “搜索中没有找到尸体。特级咒术师的生命非常顽强。加上目标有短距离瞬移的能力,所以对此并不能下结论。”五条悟无视了他,“五小时后情况出现了变化。协会得到报告,距离东京两百公里外的郊区出现了一起咒术导致的大规模死亡事件,三十三人遇害,使用的是时间系的术式。六点三十分我本人到现场确认,死亡情况和目标的术式效果是一致的。”
  “这时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失去身体里一半的血液,冒着世界上最严密的追捕,紧跟着跑到几百里外去大开杀戒。要么是有什么人得到了新的术式,在转移到安全地带以后,迫不及待地想要测试一下。”
  说到这里,他终于停下来:“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意思是。”乙骨茫然地说,“有人从……身体里,把术式核心挖了出来。”
  “等下学期你的咒力状态稳定,会开始接到高级别的任务。”五条悟说,“如果在现场看见熟悉的咒力痕迹,不要轻信,对方可能并不是你认识的人。”
  “好了。”说到这里,他又简单地说,“别哭了,我对安慰掉眼泪的男孩子可没什么信心啊。”
  乙骨这才发现,自己睁大着眼睛,却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的同期,那样可爱,容易被一点小事感动得掉眼泪的女孩子。一起面对外界的冷漠和伤害的战友,已经死了——是藏在什么地方的尸体,或者是抓在肮脏手掌里的一对玻璃一样的绿眼睛。老师叫他不要哭,他却没有办法立即止住泪水。他咬着牙齿,花了一点时间,好不容易才把喉咙里的抽噎声咽了下去。这期间五条悟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盘腿坐在阴影里,看着他用校服袖口狼狈地擦掉泪水,完全没有来安慰的意思。
  “可是。”等他能让自己的声音稍微稳定下来时,乙骨立即说道,“如果是像刚才说的这样,那小觉明明是受害者,那为什么不直说,为什么要说她叛逃了?”
  “协会一直认为她的倾向很危险。他们认为结合之前的情况,负伤叛逃的可能性更大。屠杀可能是逃亡途中应激的反应。”
  “那怎么可能?”乙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小觉她根本不会——”
  “为什么不可能。”五条悟说。
  乙骨目瞪口呆。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道能说什么。他的老师曲起腿倚坐在阴影里,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托着脸颊。两个人之间有一段静默的冷场。五条悟转向塔楼外的雪夜,面孔被积雪照亮。他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
  “好啦,忧太。”他说,“就是这样。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告诉同学。现在回去睡觉吧。”
  那语调很明确,是在赶他走了。乙骨站了起来。他今天晚上做了几次不尊重老师的举动,算得上一反常态。但是听到这样直接的命令,还是不由自主地服从了。
  “老师。”他走到塔楼门口时,还是没忍住,回头哑声地说道,“如果之后有机会——有我能参与的事,请一定要告诉我。”
  “好的。”老师回答说。
  然后他再也找不出话说,只能离开了。
  在雪地里慢慢往回走着的时候,乙骨还在想着这件事。想着他的朋友和老师。也想着生与死。他感到自己又长大了,因为心里增长的痛苦和决心,也因为来自老师的新的教导。在那短暂的一刻,在简短的只言片语里,他感觉到导师锋利的剖白,像一把隔空递来的深割入掌心的匕首。“就是这样”,这无法切断的希冀,孤独,和失败的痛苦。这就是身为核心、顶峰与最强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