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庄重,并不繁琐,很快就结束了。李氏的丧事有些要同太子妃商议,她留了下来,众人告退,文素素也走出了正厅。
  太阳逐渐升上天空,照在她们年轻的脸庞上,比起昨夜的沉寂,格外鲜活灵动。
  文素素不紧不慢走着,她们中有人看过来,眼神很是复杂。她微笑颔首回应,她们似乎反应不及,挤出僵硬地笑,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没再看了。
  她这个从天而降的良娣,她们会如何做想,无关紧要。
  回到望湖院,杨嬷嬷李三娘等伺候的一众人,齐齐向文素素道喜。她虽然早就料到此事,内心毫无波澜,还是给了打赏。
  众人拿着赏赐,高兴地退下了,文素素说了小厨房之事,陈厨娘忙去张罗,杨嬷嬷道:“娘子,小的去帮忙,争取午间时就能开火。”
  文素素点头,让李三娘也一道去了。屋中安宁寂静,她坐在小炉边等着水沸腾,深思着圣上这次诰封的用意。
  提她份位,用意制衡太子妃,平衡齐重渊的后宅,此事已经可以确定,无需怀疑。
  黄大伴胖瘦不变,上眼皮快耷拉到下眼睑,人看上去极没精神,想必是伺候圣上太过辛苦,没能歇息好。
  圣上究竟能熬多久,齐重渊也不会知晓。这件事,估计秦谅能得知一二。
  文素素很快就打消了去问秦谅的念头,天子身子状况,向来是机密大事。圣上驾崩只是早晚而已,秦谅对圣上极为忠诚,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去为难他。
  虽是如此,圣上驾崩的早与迟,关乎到丰裕行。
  文素素要丰裕行!
  太子妃从正厅回到菡萏院,罗嬷嬷雪红一阵忙碌,伺候她洗漱更衣。
  朝服分为袆衣鞠衣,册封朝拜等大典上,需着袆衣。余下的大场合,着鞠衣。
  袆衣华丽,靛蓝的织锦缎深衣,用金线绣着翟鸟纹,独一份的尊贵,不宜经常下水浣洗。
  罗嬷嬷生怕脏了皱了,小心翼翼捧着回屋放好。
  雪红正在低头替太子妃挽着衣袖,突然,她手被甩开,太子妃如一阵疾风从她身边经过,追上罗嬷嬷,扯下朝服往地上甩去。
  罗嬷嬷被惊得双目圆瞪,双手做托举状,半晌都没动弹。
  雪红亦傻了眼,平时太子妃虽严厉,一向端庄稳重,从未见她发过这般大的火。
  太子妃胸脯上下起伏,不断喘着粗气。金线闪烁的光芒,刺得她双目赤红。
  罗嬷嬷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上前捡起袆衣,不敢用力拍打,拼命吹着沾上的灰。
  “雪红,快扶太子妃去歇着,太子妃累着了。”罗嬷嬷噗呲吹了几口,急着去吩咐还楞在那里的雪红。
  雪红慌忙上前,试探着搀扶住太子妃的手臂,触及间只剩一把骨头的瘦弱手臂,雪红莫名地心酸,哽咽劝道:“太子妃这些时日累着了,先好生歇歇吧。”
  太子妃眼前阵阵发黑,她想了很多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双眼干涩到刺痛,她坐下来,低头伏在塌背上,合上眼,眼眶温热,泪顺着脸颊滑落。
  雪红看到太子妃瘦削的双肩耸动,她扎着手,想要劝,却不知如何开口,急得脸都白了。
  罗嬷嬷放好袆衣走出来,雪红见到了救星,忙上前拉住罗嬷嬷,朝太子妃指了指,又不敢说话,手乱摇乱比划。
  罗嬷嬷看得头晕,她又气又急,一把推开了雪红。待来到太子妃身边,刚唤了声“太子妃”,便被太子妃嘶声力竭的“滚”,吓得将所有的话都赶紧吞了回去。
  雪红见罗嬷嬷都被训斥,更不敢上前,朝罗嬷嬷打了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出了门,斥退丫鬟婆子,立在门外守着。
  过了一会,罗嬷嬷不放心,偷偷掀开门帘朝屋内打量。
  太子妃伏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弹,也听不到声响,只有肩膀不时耸动。
  雪红跟着探头看去,她看得难受,退出去站好了。
  罗嬷嬷抬手抹泪,低声哽咽道:“太子妃太苦了。”
  雪红深以为然,道:“太子妃是心里苦。”
  尤其是今日的场景,那般多姬妾被诰封,她们的大喜之日,太子妃这个正妻,太子几乎不拿正眼看她,她还要言笑晏晏,端庄大度,操心一堆事情。
  雪红是齐重渊太子妃大婚时,到了府里当差。以前她还小,只在太子做些跑腿的活,后来看她机灵能干,被太子妃选到了身边伺候。
  当时的新婚夫妻,算不得如胶如漆,倒也相敬如宾,太子一个月中,也有近小半的功夫歇在菡萏院。
  先是瑞哥儿出生,太子来菡萏院就少了。到福姐儿出生后,太子来菡萏院,多是为了正事,说完便离开。起初从几个月,渐渐到半年,迄今为止,雪红也忘记了,太子有多久未曾与太子妃歇在一起。
  雪红虽还未嫁人,自幼耳濡目染,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要说夫妻成亲久了,过了新鲜劲,亲密就淡了。只是去世的李氏,进府时日与太子妃差不多长久,她还生下了四姐儿。
  雪红虽弄不清楚缘由,她能肯定的是,太子是早已厌弃了太子妃。
  风吹拂过来,雪红觉着透骨的寒,她掖着手,低低问道:“嬷嬷,太子妃生了皇太孙,打理中馈,待姬妾们宽和,不是太子妃肚皮里出来的孩子,她也尽到了嫡母之责。殿下与太子妃,怎地就变得生份了呢?”
  罗嬷嬷鼻子被冷得发紧,涩然道:“男人都不喜能干的妻,只喜欢那妖媚柔软的妾。太子妃能干,要强。这些有何用,嫁入皇家,对着天潢贵胄,他们哪肯低头,上嘴皮碰着下嘴皮,都不肯退让。男人不缺女人,换一个就是,这夫妻情分就淡了。”
  有些话不能说,罗嬷嬷就含混了过去。
  太子妃是殷贵妃一手教导出来,她处处学着殷贵妃,不知不觉中对着齐重渊时,也像了殷贵妃,总是一板一眼管束规劝。
  规劝是正妻之责,规劝多了惹人厌。齐重渊连殷贵妃的话都不耐烦听,何况是太子妃。
  太子妃固执,罗嬷嬷也不敢多劝,劝了便与她一样,会惹来厌弃。
  雪红听得垂头丧气,脚一下没一下踢着青石地面,一声声叹气。
  罗嬷嬷斜乜着她,小声训斥道:“瞧你这丧气样,什么良娣良媛,能越得过太子妃去!那文氏被封为良娣,什么望湖院,小厨房,照样得在太子妃面前伏低做小,坐在太子妃脚下的小杌子上。”
  雪红勉强站直了身,挤出一丝笑,不安道:“嬷嬷,我觉着文良娣真正厉害。张良娣也就算了,她生了儿子。文良娣一个乡下来的寡妇,无儿女傍身,比起府里的老人,她跟着殿下的时日最短,占了仅有两个良娣位的一个位置。以后待殿下登基,就算封不了贵妃,一个正妃肯定少不了。”
  罗嬷嬷被说得有些心慌,她怒瞪过去,咬牙道:“还有皇太孙呢!那可是圣上亲自立的皇太孙!”
  圣上早就立了先太子,可惜早逝了。齐重渊尚未登基,皇太孙年幼,还早得很,太久远的事情,谁能说得清。
  大逆不道的话,雪红打死都不会说,她掩饰着转过身,掀起门帘看进去。
  太子妃依然伏在那里,不过她的肩膀已经没有动,像是哭累睡着了。
  雪红担心太子妃受凉,拉上罗嬷嬷进屋,轻手轻脚取了锦被,正准备替太子妃盖上,太子妃缓缓起了身。
  罗嬷嬷打量着太子妃红肿的双眼,比纸还苍白的脸,心疼地道:“雪红,快去打水伺候太子妃更洗。”
  雪红赶忙出去了,太子妃也没反对,坐在那里直直望着前面片刻,起身走向净房。
  更洗出来,太子妃看上去好了些,只眼睛依旧红肿着。罗嬷嬷摆着饭食,道:“老奴让丫鬟陪着福姐儿用饭了,福姐儿聪明孝顺,看到太子妃精力不济,恐会心疼。”
  太子妃哑声问道:“福姐儿的大字可写完了?”
  罗嬷嬷顿了下,放下手上的碗,斟酌着劝道:“福姐儿已经认得了许多字,太子妃都夸她,皇太孙在福姐儿这个年纪,都没她学得快,学得多。福姐儿手腕力气不足,又正是淘气的年岁,大字写不完,待午睡起来,再让她补上便是。太子妃先用饭,天气冷,仔细饭菜凉了,吃坏了身子。”
  太子妃冷冷盯着罗嬷嬷,厉声道:“你去,亲自盯着,福姐儿的大字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用饭歇息!罗嬷嬷,我的话,以后不想再说第二次!”
  罗嬷嬷见太子妃动怒,暗自懊恼不已,她又犯了错,总是管不住这张嘴。
  “是是是,太子妃息怒,老奴这就去。”罗嬷嬷不断曲膝赔不是,连忙去盯着福姐儿了。
  太子妃垂下眼帘,拿起筷子,味同嚼蜡用起了饭。
  四姐儿哭闹,齐重渊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不会看顾孩子。
  她的福姐儿,以后是大齐最最尊贵的公主,诗词文章,管家理事样样精通。得配天底下最好的儿郎,琴瑟和鸣一辈子!
  略微吃了几口饭,喝了小半碗汤,太子妃实在没有胃口,放下筷子对雪红道:“你去将李大掌柜请来,我有话同他说。”
  雪红应是出了府,太子妃午歇起来,李大掌柜已带着一堆账本到竹苑候着了。
  李大掌柜上前请安,将账本放在太子妃手边的案几上,道:“太子妃,这是今年的总账目,前两日将将理好,准备送来请太子妃过目,听说府里李良绨没了,太子妃定是忙碌,便没来打扰。”
  太子妃随手翻了下账本,道:“你的账一向清楚,这些不急,你先坐,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李大掌柜在下首椅子里坐了,觑着太子妃浮肿的眼皮,心里转了几圈,只道:“太子妃只管吩咐便是。”
  太子妃把要李大掌柜管着府里铺子庄子的事情说了,“许氏你也清楚,一个乡下来的妇人,以前大字都不识几个,能有什么本事,你暂且留着她,随便寻个错处,打发了就是。”
  能将太子府的铺子庄子一并管着,当然是大好之事。只是李大掌柜一向谨慎,他与文素素打过交道,许梨花是文素素的人,要是动了许梨花,就是惹到了文素素。
  李大掌柜不敢掉以轻心,犹豫着道:“太子妃,太子府的铺子庄子,按照规矩,日后将会并入内藏库,只是代为看管一段时日而已。太子妃何须拿过来,革了许氏的差使,伤了与文良娣的和气。”
  太子妃呵呵道:“你都称文良娣了,她何德何能被封为良娣?应当不只是我这般想,估计全京城人都这般想,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们之间,从她进府之后,就已经没了和气!”
  得知文素素被封为良娣,李大掌柜其实半点都不意外,文素素有本事,得齐重渊的宠爱,又不是被封为太子妃,以后会母仪天下,只一个良娣而已。
  李大掌柜多少也猜到了些圣上的用意,圣上要平衡,便抬了没背景的文素素,免得太子妃一家独大。
  铺子庄子以后虽说要并入内藏库,账目到了他们手上,可操作的地方多了去,一间只剩下空壳的铺子庄子,也是铺子庄子。
  李大掌柜思索之后,问道:“太子妃,此事殿下可同意了?”
  太子妃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淡淡道:“殿下监国,管着的是天下大事。几间铺子庄子而已,只要不让殿下缺了银子花销,殿下哪会过问这些小事。”
  齐重渊以前只管从丰裕行支取银子,从不管账上可有银子,李大掌柜跟着讪笑,道:“太子妃,可要与老太爷商议之后再定?”
  太子妃皱眉,道:“祖父年岁大了,天气又冷,大哥已经足够让祖父头疼,此事还是不要去让祖父操心。对了,大哥来账上支取银子,你别理会他,拿着他打下欠条来讨账的,你让他到太子府来,向我讨要!”
  上午时李大掌柜还替薛恽还了三百两银子的账,令他头疼不已。太子妃也是气话,要真是敢到太子府来讨账,事情闹大了不说,对方也不是等闲之人。
  李大掌柜心道有了铺子庄子在手,三五百两银子而已,薛恽挥霍就挥霍,又不是供不起。
  年底正是买卖红火的时候,越早将铺子庄子拿到手最好,两人细细商议到天色暗下来,李大掌柜方起身告辞。
  太子妃回到菡萏院,正打算吩咐雪红去将文素素叫来,让许梨花早些与李大掌柜交接账目之事。
  留在福姐儿身边盯着写大字的罗嬷嬷急急迎了上来,忐忑地道:“太子妃,殿下先前吩咐青书前来,将四姐儿抱到了望湖院去,说是以后四姐儿交给文良娣抚养!”
  太子妃只感到浑身瞬间冰凉,他半点都不顾及她这个正妻的脸面,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第一百零七章
  从天而降的婴儿, 让文素素一时也颇为无语。
  青书一脸干笑,“娘子,兰草院有丧事, 太子妃吩咐将四姐儿挪了出去, 添了两个老成的嬷嬷去照顾。殿下听郑太医正问起四姐儿,说起了四姐儿苦恼之事。殿下心疼四姐儿, 便吩咐我将四姐儿送来请娘子照顾。”
  文素素头更疼了, 倒不是齐重渊不知会太子妃, 直接将四姐儿送来给她抚养,让太子妃没面子,迁怒于她。而是照顾一个小婴儿太难, 责任太大。
  已经有一个巨婴要哄,再添一个,太难为人了。
  文素素转念自嘲, 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四姐儿在乳母怀里哼哼唧唧地哭,文素素走过去一看,四姐儿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动弹不得, 只露出哭得通红的小脸。
  文素素皱起了眉,四姐儿看上去极为不舒服。乳母老实巴交,从进屋就局促地抱着四姐儿立在那里,连头都不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