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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裘弟带着小旗,信步向西走去。他肩上扛着贝尼的那支后膛枪,心头一阵阵地怦怦乱跳。
  他低声自语道:“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他在路上停了下来。
  他大声说道;“他们不能硬叫我这么干!”
  一小鹿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向路边的一簇嫩草俯下头去。裘弟又慢慢地向前走。
  “我不干,我不干,我就是不干!他们打我好了。他们杀死我好了。我就是不干!”
  他想象着和他的爸爸妈妈对话。他告诉他们说,他恨他们两个。他妈妈大发雷霆,他爸爸却默不作声。他妈妈用胡桃木的树枝抽打他,直打得他鲜血淋漓。他咬她的手,她再抽打他。他踢她的脚踝,她又一次抽打他,并把他摔倒在角落里。
  他从地板上抬起头来说:“你们不能强迫我。我就是不干!”
  就这样,他在心中和他爸爸妈妈打架,直到他自己精疲力尽。他在废弃的老垦地旁停了下来。短短的一段木栅还留在那儿,没有被他拆下来。在一株苍老的楝树下,他躺倒在草地上呜咽起来,直哭到自己再也不能哭了为止。小旗舐着他,他紧紧抱住了它。他躺在那儿抽泣着。
  他说道:“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当他站起来时,他感到一阵晕眩。他倚住了那楝树粗糙的树干。楝正在盛开,蜜蜂嘤嘤地在花间飞舞,甘美的香气飘散在春日的空气中。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竟还有时间哭。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他应该好好想想,他应该想出自己的办法来,就像贝尼在危险逼近的时刻能拿出自己的办法来一样。起先他在那儿胡思乱想。他想他可以给小旗造一道栅栏来关住它,一道十尺高的栅栏。他可以采集橡实、青草和浆果等,到那里去喂它。可是,为一只关在栅栏中的动物去收集食物,这将花去他所有的时间——贝尼还病倒在床上——地里的活还得有人干——除了他一个人之外,还能有谁去做这些事呢?
  他想到了奥利佛·赫妥。奥利佛本来可以帮助他种地,直到贝尼好转。可是奥利佛已经去波士顿,而且也许已经去中国海。他逃脱了飞来横祸,远走高飞了。他想到福列斯特兄弟们。他痛惜他们现在已变成了巴克斯特家的敌人。勃克本来一定会帮助他的,甚至现在——可是勃克有什么办法呢?猛地,一个念头触动了他。他觉得倘若他知道那一岁的小鹿还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活着,他还是有勇气和小旗离别的。他能时刻想到它正在淘气地生活着,愉快地高竖着那小旗似的尾巴。他要到勃克那里请求他大发慈悲。他将向勃克提起草翅膀,谈论草翅膀,直讲到勃克喉咙哽塞。然后他就可以求他把小旗装上运货的大车,像他装载小熊一样,把它运到杰克逊维尔去。小旗可以卖给一个很大的公园,人们可以到那儿去参观各种动物。那时,它就可以到处蹦蹦跳跳,有大量的食物吃,而且还可以有一只母鹿和它作伴,使得人人都来赞赏它。而他,裘弟,就可以自己筹集路费每年去看望他的小旗一次。他将把他的钱都积蓄下来,直到自己能买进一块地皮,然后,他就可以把小旗买回来。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生活了。
  他浑身充满兴奋,从老垦地朝着通向福列斯特家的大路飞跑起来。虽然他的喉咙发干,两眼又肿又刺痛,但他的希望使他振作起来。不一会儿,当他进入福列斯特家的那条栎树小径时,他又觉得一切都好了。他跑向屋子,跨上台阶,敲敲那虚掩的门,然后走了进去。屋里只有福列斯特老两口在那儿。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他们的椅子里。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好。勃克哪儿去了?”
  福列斯特老爹把长在他的萎缩脖子上的头慢慢地转过来,活像一只老甲鱼。
  “从你上次来过以后,好久没见了。”
  “请告诉我,老人家,勃克上哪儿去了?”
  “勃克?怎么了,勃克和他们大伙儿都上肯塔基贩马去了。”
  “播种时去贩马?”
  “播种的时候,也就是做买卖的时候。他们不愿种地,宁愿做买卖。他们认为他们做买卖赚的钱,就足够买口粮了。”那老人唾了一口。“似乎他们真有这本事。”
  “他们都去了吗?”
  “每个人都去了。派克和葛培四月里就会回来的。”
  福列斯特老妈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好是生一大堆小家伙,养大他们,然后让他们一下子都出去。我可以说,他们留足口粮和柴堆。一直到四月里他们有人回来前,我们什么也不用愁了。”
  “四月”
  他呆呆地转向门口。
  “孩子,过来和我们坐一会。我很高兴请你用午餐。葡萄干布丁好吗?你和草翅膀一直喜欢吃我们的葡萄干布丁的。”
  “我得走了。”他说。“谢谢你。”
  他转过身去。
  突然,他绝望地一口气说了出来:“要是你有一只一岁的小鹿,它吃光了地里的玉米,而且你没有办法阻止它,你爸叫你去射死它,你怎么办呢?”
  他们惊愕地看着他。福列斯特老妈嘿嘿地笑了起来。
  福列斯特老爹说:“怎么,我当然去射死它。”
  他知道他没有把事情说清。
  他说:“假如这是你们非常心爱的一岁的小鹿,就像你们全家宠爱草翅膀一样呢?”
  福列斯特老爹说:“怎么,心爱不心爱和玉米有什么关系呢。你总不能养一只畜生来吃光庄稼。除非你有和我一样多的孩子,能用别的方法谋生。”
  福列斯特老妈问道:“就是去年夏天你带来叫草翅膀起名字的那只小鹿吗?”
  “就是它,小旗。”他说。“你们能收养它吗?草翅膀要是在这儿,一定会收养它的。”
  “哎,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关住它阿。无论如何,它是不肯留在这儿的。四哩路对一只一岁的小鹿说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也是一堵攻不破的石墙。
  他说:“好吧,再见。”然后就走了出来。
  因为失去了那些高大汉子和马匹的踪影,福列斯特垦地显得很荒凉。他们带走了大部分狗,只剩下两只癞皮狗锁在屋外,悲哀地搔着痒。离开这样的地方,使他很高兴。
  他想和小鹿一起走到杰克逊维尔去。他四处寻找能做一个项圈来牵着它走的东西。这样,它就不会调转屁股,跑回家去,像它在圣诞节那次打猎时一样。他用折刀费力地割下一枝野葡萄藤,将一端围着小旗的脖子做了一个项圈,然后向东北方向走去。他知道,那小路大约在霍普金斯草原附近拐入去葛茨堡的大路,那是他和贝尼在猎熊时截住福列斯特兄弟的地方。小旗一度在那项圈下很驯服,然后渐渐地对那束缚不耐烦起来,挣扎着向后退。
  裘弟说:“你怎么长成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小东西?”
  他试图哄着这一岁的小鹿甘心情愿地跟他走,可是小旗弄得他精疲力尽。最后,他只得放弃他的计划,拿去了那项圈。小旗这才倔强地满意了,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下午,裘弟发现自己由于饥饿,已变得浑身无力。他是没吃早餐就离家的,他那时一心只想着离开家。他想沿路寻找浆果吃,但是浆果还不到时候,根本没有。黑莓子还没有开完花呢。他像小旗那样去咀嚼叶子,但这使他感到比以前更饿。他慢吞吞地拖动着脚步。他在阳光下在路边躺下休息,并且诱导小旗卧在他身边。他被饥饿、忧愁和头顶上三月的强烈阳光所麻醉。他睡着了。当他苏醒时,小旗已不见了。他跟着它的足迹,只见它们进了丛莽,然后又出来转回大路,径直朝回家方向延伸下去。
  除了跟着走之外毫无办法。他疲劳得不想再去动脑筋了。天黑后,他回到了巴克斯特岛地。厨房里点着一支蜡烛。那两只狗向他跑来。他拍拍它们,使它们安静下来。他一声不响,蹑手蹑脚地走近厨房,向里窥视。晚餐已吃过了,他妈妈坐在烛光下,正在做那没完没了的缝补活。当他正准备决定究竟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时,小旗从院子里疾驰过去。他看到他妈妈抬起头来倾听。他急忙溜到熏房后面,低声唤着小旗。那一岁的小鹿向他跑来。他蜷缩在角落里。他妈妈走到厨房门口,把门推开。只见一道黄光投到沙地上,然后门又关了起来。他又等了好久,直到厨房里的烛光消失,把她上床睡觉的时间也估计在内,然后才摸索着走进熏房,找到了一块剩余下来的熏熊肉。他割下一小块,虽然又硬又干,但他还是津津有味地嚼着它。他虽然料想小旗已在树林中吃过嫩芽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到它会挨饿。他到玉米仓取了两穗玉米,剥去外壳,将玉米粒喂给它吃。他自己也嚼了一些玉米粒。他渴望地想着那冷了的食物,它们一定放在厨房的食柜上,但是他不敢进去找。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贼。他想,这就是那些狼所感觉到的滋味;而野猫、豹以及所有的害兽,也都是饿着肚子,瞪大眼睛,在窥视着垦地。他在厩舍里的一个空栏内,抱来了所剩无几的干泽草打了个地铺。他睡在那儿,小旗偎依着他,就这样略带凉意地度过了这个三月的寒夜。
  当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觉得浑身僵硬,满腹忧愁。小旗又不见了。他无可奈何地向屋子走去。在栅门旁,他听见了他妈妈大发雷霆的声音。她已发现了他倚在熏房墙上的那支后膛枪。她也发现了小旗,而且发现那一岁的小鹿一大早不但吃掉了才发芽的玉米,而且还扫光了一大片扁豆。他无助地走近正在发怒的妈妈,低下头,站在那儿,任她用她的舌头鞭打着他。
  她最后说:“上你爸那儿去吧。这一次他总算和我站在一起了”
  他走进卧室。他爸爸看上去愁眉苦脸。
  贝尼柔声说道:“你怎么不依我说的去做?”
  “爸,我无论如何不能那么干,我不能干!”
  贝尼把头往枕头上一靠。
  “孩子,到这儿来,靠近我。裘弟,你知道我已经尽了一切力量来保全你的小公鹿。”
  “是的,爸。”
  “你知道我们全家要靠这些作物的收成过活。”
  “是的,爸。”
  “你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办法使一只狂野不驯的一岁小鹿不去毁坏庄稼。”
  “是的,爸。”
  “那么,为什么不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呢?”
  “我不能干。”
  贝尼默默地躺了一会儿。
  “叫你妈到这儿来。你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是的,爸。”
  遵照那简单的命令去做,使他感到轻松些。
  “妈,爸说叫你上他那儿去。”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他坐在床沿上,扭绞着双手。他听见一阵低语,又听见一阵脚步声,突然他听见一声枪响。他急忙冲出房间,跑到那已经打开的厨房门口,只见他妈妈站在门阶上,手里端着还在冒烟的后膛枪。小旗正躺在栅栏边挣扎。
  她说:“我并不想打伤它,但我打不准。你知道我是打不准的。”
  裘弟跑向小旗。那一岁的小鹿用三条腿站了起来,痛苦地挣扎着跑开去,好像那孩子是它的敌人。它左前腿被打伤了,正在流着鲜血。贝尼挣扎着下了床,刚走到门口,一条腿就跪倒在地上,他用手紧抓住门硬挺着。
  他叫道:“要是我能动,我一定亲自打死它。可我实在站不起来去把它结果了,裘弟。你必须让它摆脱这痛苦的折磨。”
  裘弟跑回来,从他妈妈手里一把夺过那后膛枪。
  他尖声叫道:“你是故意这么干的。你一向就恨它。”
  他又转向他爸爸。
  “你也背叛我,是你叫妈打死它的。”
  他尖声呼号,喉咙也快撕裂了。
  “我恨你们!我盼你们死!我希望永远不再见你们的面!”
  他一面跟着小旗跑,一面啜泣着。
  贝尼叫道:“拉我一把,奥拉,我站不起来了”
  小旗用它那三条腿,痛苦而又恐怖地跑着,一路上它跌倒了两次。裘弟追上了它。
  他沙声喊道:“是我呀!是我呀!小旗!”
  小旗纵身一跃,又逃开去。鲜血像小溪般直流。那一岁的小鹿跑到凹穴边上,摇晃几下就倒了下去,一直滚到穴底。裘弟在后面紧追着。小旗躺在那浅潭旁边,它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用惊奇和疑惑的眼光看着那孩子。裘弟把枪口紧紧压在它光滑的脖子后面,扣动扳机。小旗周身震颤一阵,就躺下不动了。
  裘弟丢开枪,扑倒在地,他起先干呕着,接着就呕吐起来,然后又干呕着。他用指甲狠抠泥土,用拳头捶打地面。整个凹穴好像都在他周围震颤呼号。一阵遥远的怒吼变成了一阵模糊的嘤嘤声。他眼前一片黑暗,就像沉入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