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容我想想。”吴此仁掰了掰手指头,缓缓摇头道,“我是在锦绣客舍做过大伙计,至于是不是十五年前,我这可记不大清了。”
  “你做大伙计期间,锦绣客舍曾发生过一起举子杀妻案,你可还记得?”
  “举子杀妻案?”吴此仁挤了挤眉头,“实在太过久远,当真不大记得起来。”
  “当时锦绣客舍的住客当中,是不是有一个右手缺失了末尾二指的人?”
  吴此仁无奈地笑了:“我说宋大人,当年的事我实在不记得,你又何必……”
  “那偷盗的事,你总记得吧?”宋慈打断了吴此仁的话。
  吴此仁一愣:“什……什么偷盗的事?”
  “你在锦绣客舍做大伙计期间,客舍里曾发生过多起偷盗案。”
  吴此仁面露难色,道:“大人,我都说了好几遍,锦绣客舍的事,我是真记不清了,你这么翻来倒去地问我,我也还是记不起来啊。”
  “你自己做下的偷盗案,怎么会记不起来?”宋慈语气一变,“锦绣客舍的掌柜祝学海,当年何等看重你,你不好好做你的大伙计,却去行那主守自盗之事。”
  “我主守自盗?”吴此仁连连摆手,“这可从没有过啊!”
  一旁的刘克庄听得一怔,他也觉得吴此仁有问题,但不清楚宋慈为何一见吴此仁,便如此断定对方是当年的偷盗元凶。
  “当年锦绣客舍的偷盗案,全都发生在一楼的客房,窃贼趁住客外出时,从窗户翻入房中行窃,事后归咎于住客疏忽大意,出门时没将窗户关严。”宋慈道,“可是住客明明没有疏忽,明明是将窗户关严了的,窗扣也是扣上了的。若是窃贼从外强行开窗,窗扣必然损坏,但事后窗扣完好无损,那窗户只可能是从里面打开的。房门被钥匙锁住,钥匙都交由你这个大伙计保管,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进房开窗?”
  “宋大人,人人都说你是堪比青天的好官,你可不能随口污蔑人啊!”吴此仁为自己辩白道,“我那时是锦绣客舍的大伙计,住客外出之时,钥匙是交给我保管的,可客舍里的大小事情都等着我去管,一会儿有伙计来问我各种杂事,一会儿又有住客来找我要钥匙,时不时还有新客人来投宿,我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溜进房去翻箱倒柜,行那偷鸡摸狗之事?”
  “你不是时隔久远,记不起来了吗?”刘克庄忽然呛了吴此仁一句,“怎么这会儿你又记得清清楚楚了?”
  “我……”吴此仁被呛得无言以对,忽见那伙计正一脸惊诧地在旁看着,没来由地冲那伙计道,“看什么看?折银解库的邹员外要了一件冬裘,昨天就该送去的,还不赶紧送去!”
  那伙计咽了咽口水,忙拿起一件冬裘,出门送货去了。刘克庄朝那伙计多瞧了一眼,只因那伙计所拿的冬裘,正是他昨天问过价的一件,他还记得价钱是三十六贯。
  “你根本用不着翻箱倒柜,只需进入客房拨开窗扣,再锁好房门离开即可。你只这么一进一出,然后有同伙在外接应,趁机翻窗潜入房中,将值钱的东西偷个一干二净。”宋慈直视着吴此仁,“你身为大伙计,每天负责迎送客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物色目标。看准哪个客人有钱,你便安排住在一楼的客房,一旦住客有事外出,你便纠集同伙,趁机行窃,事后再进房检查,指出窗户没有关严,把错归于住客自己,你倒是次次都能逃脱罪责。”
  吴此仁争辩道:“当年那些偷盗案,明明都是错在住客,是他们自己没关好窗户,才让外贼有机可乘。宋大人,你不能平白无故冤枉我啊!”
  “我岂会平白无故冤枉你?只因我便是那个扣好窗扣,关严了窗户的住客。”宋慈说出这话时,不禁回想起去百戏棚观看幻术的那一晚,禹秋兰叫他出发时,他正搭着凳子趴在窗边,看着巷子里偶尔经过的车马和行人。他一听可以出发了,高兴得不得了,但没有忘记将窗户拉拢,也没有忘记将窗扣扣上。然而观看幻术归来,行香子房却进了贼,窗户开了一道缝,吴此仁入房查看了一圈,说是禹秋兰外出时没有关严窗户。当时禹秋兰还看过宋慈一眼,只因窗户是宋慈关上的。宋慈记得自己明明关严了窗户,觉得很委屈,事后向禹秋兰说了此事,禹秋兰摸摸他的脑袋,说相信他关好了窗户。时隔多年,母亲的温言软语犹在耳畔,使得他始终忘不了这件事。他长大之后,每每想起此事,都很确信自己当时关严了窗户,但行香子房仍然失窃,而且窗户被打开了,窗扣又没有损坏,那只可能是有人从房内开窗。他由此怀疑上了保管房门钥匙的吴此仁,这才让刘克庄去打听吴此仁的下落。昨天他从刘克庄那里得知,吴此仁在锦绣客舍做大伙计期间,客舍被偷盗了很多次,吴此仁一离开,偷盗便跟着绝了迹,他由此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
  吴此仁惊讶地盯着宋慈,见宋慈至多二十出头,十多年前只怕还是个孩童。他尽力去回想当年遭遇过偷盗并且带着小孩的住客,忽然想到了那起举子杀妻案中的举子。他不记得那举子的名字了,但还记得那举子姓宋。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脱口道:“你是那……”
  话刚出口,便立即止住,吴此仁心下暗想:难怪你一见面就问十五年前的举子杀妻案,原来你是那举子的儿子。好啊,如今你做了提刑官,这是拿我问罪来了。
  吴此仁虽然欲言又止,但宋慈从其反应可以看出,吴此仁已经知道他是谁。
  宋慈问道:“当年你的同伙,那个翻窗入户的窃贼是谁?”
  “宋大人,你这可问住我了。”吴此仁两手一摊,语气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客气,“我当年做大伙计时,谈不上干得有多好,但也算是尽心尽力。这种偷盗自家住客的事,我根本就没有干过,更没有什么同伙……”
  吴此仁话音未落,后堂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吴二哥,一大早闹什么呢?吵得人睡觉也不安生……”伴随着说话声,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子一脸不耐烦地从后堂走了出来。突然见到宋慈、刘克庄和辛铁柱,那瘦子话音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宋慈认得这声音,更认得来人面目,竟是之前杨茁失踪案中,诬陷辛铁柱拦轿掳人的窃贼吴大六。吴大六自从出了提刑司大狱,十多天来不知去向,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
  吴此仁眉头一皱,朝吴大六暗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回后堂去。
  吴大六曾被宋慈抓起来关入牢狱,也曾在辛铁柱手里吃过不少苦头,一见是这二人,转身便想走。
  辛铁柱忽然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吴大六的肩膀。他面带凶色,两道刀子般的目光瞪在吴大六身上,喝道:“是你!”
  吴大六只不过被辛铁柱用手抓住,却如被铁钳死死夹住了一般,连连叫痛的同时,不断拍打辛铁柱的手,试图迫使辛铁柱放手,却只换来辛铁柱越来越重的力道,肩膀疼痛加剧。
  吴此仁上前阻止道:“有话好好说,你怎能平白无故动手打……哎哟哟!”
  辛铁柱可不是多费唇舌之人,另一只手倏地探出,一把拿住了吴此仁的手臂。吴此仁的手臂也如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痛得直叫唤,整个身子都歪斜了过来。
  “这位辛兄,那可是武学中拳脚第一、刀剑第一、弓马第一的大壮士,落在他手里,滋味可不大好受。”刘克庄笑道,“宋大人问话,你既然不肯老实回答,那只好由辛兄来问上一问了。”
  “老实……我一定老实。”吴此仁忙道,“哎哟,壮士快快松手,快快松手!”
  “辛兄,既然他这么说了,不如你暂且饶他一回。”
  辛铁柱听刘克庄这么说,当即松开了吴此仁,对吴大六这个曾陷害他入狱的窃贼,却是将其双臂反剪过来,令其动弹不得。
  宋慈看了一眼吴大六,对吴此仁道:“他叫你吴二哥,又是同姓,这么说你二人是本家兄弟?”
  “我与大六不是兄弟,只是同乡,打小认识。”吴此仁揉搓着手臂道,“我在自家排行老二,大六比我小两岁,打小便叫我吴二哥。宋大人,我这说的都是实话,可不敢诓你。”
  “既然不是兄弟,那他怎么住在你这里?”
  “我与大六同在临安,偶尔碰个头,一起喝点小酒,聊些故旧。”吴此仁向吴大六看去,“他昨天就是来看看我,夜里喝多了酒,便在我这里睡下了。是吧,大六?”
  吴大六连连点头,道:“姓辛的,你轻点!要断了,要断了……”他的胳膊被辛铁柱反剪着,能感觉辛铁柱的劲力越来越大,胳膊好似快被折断一般。
  宋慈正要继续问话,裘皮铺外忽然走进来了一人,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抬起一张有些青肿、像是挨过打的麻子脸,张口便道:“吴……”看得铺中情形,不禁一愣。
  “哟,这不是贾宝官吗?”吴此仁忙道,“你怎么亲自来了?你要的冬裘,我早已备好,还说明天得了空,便给你送去柜坊呢!”又转头向宋慈道,“宋大人,客人来了,我得带他去取一下冬裘,还请你稍等一下。贾宝官,快这边请。”说着领着来人,快步去了后堂。
  刘克庄一眼便瞧出了异样,只因客人上门拿货,拿的是冬裘这样的轻便之物,又不是需要搬搬抬抬的重物,掌柜通常都会让客人在铺面上等候,哪里会让客人跟着进入后堂?他以为吴此仁是想找借口开溜,正打算上前阻拦,宋慈却冲他微一摇头,任由吴此仁去了。
  吴此仁一入后堂,径直将来人领进自己的卧室,关起门来,压低声音道:“我说贾老弟,叫你在家看着那老不死的,别让那老不死的报官,你少说看上个三五天吧。这才半天不到,你怎么就跑来我这里了?”
  来人是正月十四那晚,与吴大六勾肩搭背醉行街边,还尾随韩絮去过锦绣客舍的贾福。他嘴巴向外一努,道:“外面那宋大人是什么来头?莫非昨晚的事已经露……”
  “露什么露?他是来查其他案子的。”吴此仁道,“亏得我反应快,把你叫成宝官,说你是来拿冬裘的,不然事情就坏了。”
  “昨晚得手的金银,可是说好了的,我拿七成。”贾福把手一伸。
  吴此仁道:“不是说了去解库换钱之后,再分给你吗?你怎的这般心急?”
  “那些金银本该全归我,我分了三成给你们,你们该知足了。”贾福摊开手掌,“快些拿来,我自去解库换钱。”
  “行行行。”吴此仁有些气恼,从床下拖出一个罐子来,里面装了不少金银珠玉。他从中挑拣了一大堆,取一件冬裘包裹起来,道:“你亲眼瞧见了的,我可是说到做到,这里面包的金银珠玉,怕是不止七成。这下你满意了吧?”
  贾福一把接过冬裘,拍了两下,听得里面各种金银珠玉哗啦乱响,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道:“这就对了,走了!”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贾福背过身去的一瞬间,吴此仁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狠之色。他旋即恢复了笑容,随着贾福走出后堂,又当着宋慈等人的面,笑呵呵地将贾福送出了裘皮铺,这才回到宋慈的身边,道:“宋大人,你问话就行,我都老实回答,你就让这位壮士先放了大六吧。”
  宋慈没理会吴此仁,而是在刘克庄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刘克庄点点头,快步离开了裘皮铺。
  刘克庄走后,宋慈看向吴大六,并未让辛铁柱放人,而是问道:“吴大六,你来临安多久了?”
  吴大六想起当日在提刑司大狱里的遭遇,哼了一声,似乎不打算理会宋慈的问话。
  辛铁柱猛地一用力,喝道:“说!”
  吴大六痛得龇牙咧嘴,这才开口道:“有十多年了。”
  答完话后,辛铁柱的力道才稍微一松。
  “十多年是多少年?”
  宋慈的问话一出口,辛铁柱立刻又加大力道。吴大六忙道:“姓辛的,你轻点!我又没说不答……我是淳熙十六年到的临安,算起来有十六七年了。”
  吴此仁的念头转得极快,想起方才宋慈问过他同伙是谁,道:“宋大人,你该不是怀疑大六是当年偷盗客舍的窃贼吧?”
  吴大六本身就是个窃贼,宋慈正是有此怀疑,才会问吴大六来临安的时间。他对吴此仁的话不予理会,道:“吴大六,十五年前锦绣客舍的行香子房曾发生过一起举子杀妻案,你还记得吧?当年你入房行窃,曾躲入衣橱之中,目睹了凶手行凶,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吴大六和吴此仁都面露惊色,连平素少有惊讶之色的辛铁柱,也是如此。
  “什么行窃?什么行凶?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吴大六说出这话后,能感觉到辛铁柱的力道骤然加重,但他仍不改口,“姓辛的,你便是拧断我胳膊,我也是不知道!”
  “宋大人,这些根本就没有的事,你要大六怎么承认?”吴此仁有些恼怒了,“你这般所为,岂不是用刑逼供,栽赃陷害?我敬你是所谓的青天好官,才一直对你客气,别以为我是怕了你。你再这样,休怪我告到官府去!”
  宋慈看着吴此仁和吴大六,心中翻涌起一股恨意。当年禹秋兰死后,衣橱里少了一双宋巩的鞋子,其他东西则被翻得很乱,似乎凶手有意将衣橱翻了个底朝天。祁驼子曾怀疑凶手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之前行香子房遭遇行窃,或许也是凶手所为,也是为了寻找这样东西。但祁驼子还曾提及了一处不起眼的细节——衣橱里的衣物上有一些灰土。禹秋兰一向爱干净,住进行香子房的头一天,将衣橱里擦拭一新后,才把干净的衣物鞋袜叠整齐后放入其中,短短几天时间,里面根本不可能出现灰土。他由此想到了另一种情形,衣橱不但被人翻找过,而且有人曾进入过衣橱,因为鞋子踩踏了衣物,衣物上才会出现灰土。
  宋慈联想到此前行香子房曾遭遇偷窃,推想会不会是母亲遇害那天,窃贼因为上一次没有偷到值钱的东西,趁着他一家三口外出,大着胆子又进入行香子房行窃,将衣橱翻得一片狼藉,却遇到母亲突然返回——此前两天禹秋兰为了给宋巩赶制新衣,都是早出晚归,只有遇害当天是未时返回客舍——窃贼来不及逃走,被迫躲入衣橱,衣物上才会留下灰土。倘若真是这样,母亲回房后便没离开过,那窃贼便没有脱身的机会,只能一直躲在衣橱里。凶手若是虫达,那虫达入房行凶之时,衣橱里的窃贼便算是亲眼见证了一切。宋慈正是因为推想出了这种可能,才会寻找与偷盗有关的吴此仁,才会查问吴此仁的同伙是谁。吴大六的突然出现,其来临安的时间,以及与吴此仁的关系,正好印证了这个同伙的存在。可是他没有任何证据,无法证实吴此仁主守自盗,更无法证实吴大六就是那个入房行窃的窃贼。他知道韩侂胄一定会追查与弥音有关联的人,留给他查案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他太过心急了,以至于见到辛铁柱动手,他也未加阻止。吴此仁说得不错,他此举与用刑逼供没什么两样,哪怕吴此仁和吴大六真是窃贼,他也不该这么做。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辛公子,你放了他吧。”
  辛铁柱对宋慈言听计从,怒哼一声,一把将吴大六推开了。
  “对不住二位,多有得罪。”宋慈心乱如麻,说完这话,转身走出了仁慈裘皮铺。
  吴此仁跟着走到门口,见宋慈并未走远,而是站在街边,似乎还没有打算离开,辛铁柱则紧跟在宋慈的身侧。
  “什么宋青天,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吴此仁故意说得很大声,生怕宋慈听不见似的,还故意“呸”了一声,朝外吐了口唾沫。
  辛铁柱回过头去,怒目瞪视。
  “开门便遇鬼,真是晦气!”吴此仁道,“今天这生意,我看不做也罢!”搬来门板,准备拼上大门。
  正当这时,那去送货的伙计赶回来了。吴此仁问货有没有送到,那伙计说已经送到了邹员外的手中。吴此仁让那伙计拼上门板,关了铺面,又让那伙计守在门边,说再有人来,先别开门,到后堂报知于他。他和吴大六回了后堂,进入卧室,将房门关了起来。
  “这姓宋的,怎么会突然跑来查锦绣客舍的事?”吴大六诧异道。
  “你刚才出来得晚,没听到他的来历。”吴此仁道,“当年锦绣客舍那桩命案,杀妻的举子姓宋,还带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儿子,你该不会忘了吧?”
  吴大六愣了愣,想到宋慈的年龄,道:“你是说,这姓宋的,就是当年那个五六岁大的儿子?”
  吴此仁点了点头,手在腰间一比,道:“当年这小子也就这么点高,想不到如今长这么大,还成了什么提刑官。我以为他找上门来,是昨晚的事走漏了风声,原来他是来查他爹娘的案子。查就查吧,他还绕来绕去,问我是不是主守自盗,又问我有没有同伙,还问我见没见过一个断指的住客……”
  “断指的住客?”吴大六声音一紧。
  “是啊,说什么右手缺失了末尾二指,问当年锦绣客舍的住客里有没有这么个人。”吴此仁屈起右手末尾二指,比画了一下,“怎么,你知道?”
  吴大六摇摇头,好一阵没有说话。十多年了,当年锦绣客舍的事,他几乎都快忘掉了,宋慈这突然上门一查,反倒令他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当年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一股脑地蹿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十五年前,吴大六尚且十六七岁,舍弃了码头上的力气活,如宋慈所推想的那般,与吴此仁一明一暗,里应外合,在锦绣客舍干起了主守自盗的勾当。两人屡屡得手,所得财物都由吴此仁拿去折银解库换钱,再与吴大六平分。比起在锦绣客舍挣那一月四五贯的工钱,以及在码头搬搬扛扛地卖苦力,这钱来得可谓是又多又快。
  二人最后一次在锦绣客舍中联手行窃,便是在十五年前绍熙元年的三月间。那时吴此仁利用身为大伙计的便宜,对前来投宿的住客多加留意,暗中物色行窃的目标。宋巩虽然穿着朴素,但毕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这样的举子大多会四处打点关系,往往会随身携带不少钱财,再加上宋巩入住后的第二天,一口气买回了六只肥鸡,直接交给火房烹制,分与所有住客享用,出手如此大方,让吴此仁就此盯上了宋巩。
  就在宋巩买回六只鸡的当天,趁着入夜后宋巩外出赴欧阳严语之约、禹秋兰带着宋慈去百戏棚观看幻术,负责保管钥匙的吴此仁偷偷打开房门,溜入行香子房,将宋慈原本关严的窗户打开,随后锁好房门,回到柜台处继续迎来送往。与此同时,早已在巷道里等候多时的吴大六,偷偷翻窗进入行香子房,将房中各处翻找了个遍,却没找到任何钱财,最后只偷走了衣橱里一些衣物鞋子。
  可这些衣物鞋子根本换不了几个钱,吴此仁和吴大六不死心,见宋巩一家人没有过多追究,依然时常外出,于是瞅准时机,打算再偷一次。
  彼时禹秋兰为了给宋巩赶制新衣,一连两天去玲珑绸缎庄,直到傍晚才回来,到了第三天,依然一大早便出了门,再加上中午时分,宋巩又带着宋慈前去琼楼赴宴,行香子房空无一人,机会便来了。
  虽然是大白天,但吴此仁和吴大六早已轻车熟路,一如既往地里应外合。吴此仁溜入房中开窗后,回到柜台忙活,冲门外经过的吴大六轻轻点头示意。吴大六得到了信号,去到锦绣客舍背面的巷子里,趁着巷子里无人之时,他翻窗进入行香子房。然而这一次出现了意外,他刚开始翻找衣橱时,禹秋兰突然回来了。
  此前禹秋兰都是傍晚才回客舍,这一次却是未时便回。吴此仁刚刚送走了一位看房的客人,才在柜台坐下不久,见禹秋兰回来,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他拿了钥匙,往行香子房走去,假意为禹秋兰开门,嘴上说道:“宋夫人,今天回来得早啊!您住的行香子房,若是需要打扫,随时招呼一声就行。”
  他故意说得很大声,还有意提到了房间名字,这是他事先与吴大六定下的暗号,意在提醒房中行窃的吴大六赶紧离开。
  正在翻找衣橱的吴大六听到提醒,立刻去到窗边,想要翻窗逃离。然而就在这时,巷道里忽然有人走来,在窗外站住了。他行窃之时,是将窗户虚掩上的,此时透过一格格的窗户纸,能隐约看见一道人影守在窗边。他不知是何人守在窗外,这一下不敢贸然翻窗出去,又听得开锁声响起,情急之下,只好先躲进了床底下。
  吴此仁并没有就此打开房门,为了给吴大六争取更多逃离的时间,他故意拿错了钥匙,向禹秋兰连声道歉,回柜台换了钥匙,一来一去,又是片刻时间过去了。
  然而吴大六躲在床底下,根本不敢逃离,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因为他看见地上的一格格光影在移动,房中的光线明亮了一下,旋即又变暗,与此同时,一双脚落地,出现在了窗户那里。他看见这双脚走向衣橱,看见衣橱的门一开一关,看见这双脚消失在了衣橱之中。
  吴大六很是惊异,一开始以为是有其他窃贼前来行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倘若真是窃贼,怎么会不翻找东西便躲进衣橱?听见房门外有人说话和开锁,又怎么会不逃离?他趴在床下不敢动,只听得吱嘎一响,吴此仁已换回钥匙,打开了房门。
  吴此仁站在房门外,望见房中一切还算整齐,知道吴大六还没来得及大肆翻找财物,又见房中空无一人,以为吴大六已经逃离,于是道一声“宋夫人请进”,便放心地离开了。
  禹秋兰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在床沿坐了下来。连日赶制衣服,她的身子很是疲惫,但捧着今日为宋慈赶制好的新衣,瞧着那上面的布彩铺花,摸着那上面的一针一线,想到宋慈穿上这件新衣时高兴到蹦跳的模样,她便欣慰地笑了。她将这件新衣仔细叠好,起身走向衣橱,打算将这件新衣先放好,等宋慈回来后,再给宋慈一个惊喜。
  然而衣橱的门一打开,出现在衣橱里的,竟然是一个人。她的嘴一下子被捂住,随即腹部一痛,一柄短刀已捅了进去。这一下捅刺得非常用力,她被凶手抵着短刀,推着后退,一直被推到床边,上半身被压倒在床上。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叫喊不出,被捂住的嘴里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吴大六躲在床底下,只能看见一件布彩铺花的新衣掉在了衣橱旁边,随即看见两个人的脚一进一退,从衣橱来到了床前。因为视线被遮挡,他看不见两个人在做什么,但能听见禹秋兰惊恐的声音,能看见禹秋兰挣扎乱踢的双腿,能看见顺着床沿不断滴落下来的鲜血,这让他很清楚地知道正在发生着什么。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人进入行香子房躲入衣橱,不是为了行窃,而是为了行凶杀人。吴大六的心蹦到了嗓子眼,紧闭着嘴,全身绷住,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很快,禹秋兰的呜呜声断了,双脚垂着没了动静,而行凶之人的双脚则去到衣橱前,接着又走回到了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