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一个很冷的漆黑雨夜,有人点着一盏灯出现,他拉住你的手,替你披上干燥温暖的外袍,然后塞给你一杯温热蜜水。
看似冷漠的人,却总能温暖更孤独的人。
她喜欢这温暖,贪恋这温暖,却不能放纵自己靠近这温暖,要克制,要远离。
即便她无法否认。
指尖越嵌越深,她却抬起头,看着对方漠然开口:“我不喜欢你。”
一句话,掷地有声。
裴云暎一怔。
他神色沉寂下来,盯着她道:“我不信。”
陆曈默然。
“我不是傻子,你用这种理由敷衍我,太蹩脚。”
他欺身逼近,低头盯着她的眼睛,“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动心。”
陆曈心头微动。
他是天之骄子,家世相貌都好,在人群簇拥中长大,她从第一次见到裴云暎就已明白,礼貌与温和是对方礼仪与教养,他骨子里骄傲不肯低头,已屡屡为她破例。
自己那些佯作的平静,骗不过这人。
人总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但她却无法容忍自己在这些诱人的“破例”中沉沦。
就算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最怕亏欠人情的人,对所有人人情计较得清晰分明,但偏偏对他什么也没付出过。
欺骗、针锋、心安理得享受对方某个瞬间的温暖,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开。
她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自私,且冷漠。
“裴大人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陆曈冷冷开口。
“就因为裴大人年少有为、丰姿夺人,全天下人就该喜欢你?”
“就因为你高贵英俊,家世不凡,所以人人都会爱你?”
陆曈哂笑:“我不是太师府千金,裴大人别太高看了自己,也别太低看别人。”
灯火静静燃烧,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一丝拂到人脸上,带出一丝寒凉。
年轻人面上笑意渐渐淡去,定定盯着她。
“既然如此,当初金显荣背后长舌议论我娘时,你为何替我出气?”
“只是寻常施针,殿帅不必想得太多。”
“枢密院严胥语出威胁时,你又为何搬出律法出头?”
“我怕殿帅连累于我。”
“乞巧楼上兰夜斗巧,你我曾一同赢过一把梳篦。”
陆曈:“那梳篦我已经扔了。”
他神色颤动一下。
“陆曈,”裴云暎逼近一步,不肯放过她般,慢慢地开口:“从头至尾,你真的坦坦荡荡,对我没有半点私心吗?”
陆曈握紧拳。
青年站在灯下,昏黄照亮他年轻而干净的脸,那双漆黑灿然的眼睛微光潋滟,幽如深潭。
恍然间,她宛如瞧见落梅峰梅花开的粲然嫣红,乌云在草地痛苦打滚,芸娘捧着药碗从草屋出来,对她“嘘”了一声。
“小十七。”
妇人弯了弯眸,认真对她叮嘱:“一定要藏好自己喜欢的东西哦。否则,就会和它一样。”
就会和它一样。
眼眶有点热,但陆曈只是抬起头,平静看着眼前人,道:“没有。”
没有。
灯色似乎凝固一刻,雨夜的寒气终于在这一刻铺面而来,滴滴秋雨如泪,顺着屋檐低落成行。
陆曈拿起伞,推开他出门,错身而过的瞬间,裴云暎试图拉住她,女子冰凉袖角从他手中滑过,如一缕难以抓住的清风,悄无声息溜过去了。
他怔然一瞬,片刻后回过神来,几步追上,“我送你。”
陆曈撑伞往前走:“不必。”
“陆曈。”他道。
陆曈止步,他没再上前。
雨水从苍穹中不绝落下,那道绯色身影在黑夜里不复往日鲜亮灼然,变得黯然,变得狼狈。
漫天细雨里,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咫尺之距,不可近前。
须臾,他垂下眼帘:“我让人送你。”
陆曈没再说什么。
青枫很快驾马车过来,意识到二人气氛不同寻常,不敢说话,陆曈径自上了马车,落下车帘,没再回头看一眼。
马车渐渐驶远了。
四周全然暗下来。
裴云暎回到了茶斋。
饭菜已经凉了,空了的酒盅倾倒于桌上,提示着这个生辰过得实在糟糕。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默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碧如翠的手镯。
那只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裴云姝给他的手镯,愿他送给倾心之人。
他低头看了很久。
许久,裴云暎伸手,提过桌上酒壶。
银酒壶入手冰凉,“欢伯”酒浆清亮如眼泪,入口瞬间,他微微一怔。
是凉的。
那温热的、柔和的,能在雨夜里暖人胸腹的清酒,不知何时,已经冰凉。
……
马车在西街医馆前停了下来。
医馆门开了条缝,银筝提着灯在门口等她。
陆曈进了里铺,马车又消失在雨幕里,银筝关上医馆大门,接过陆曈手中纸伞放在墙角,道:“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日里,青枫的马车在门外等候时,陆曈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后来夜深了,银筝问过几次,陆曈让她告诉青枫今夜不会去丹枫台了。
就在银筝也认为陆曈不会再离开医馆,今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时,陆曈忽又走出屋门。
深夜里,她不顾麻烦,雇了辆马车,去往丹枫台。
银筝想要跟着一道,被陆曈断然拒绝。
拗不过她,银筝只好在医馆等。但未料到不到一个时辰,陆曈就会归来。
手中握着的油灯照亮里铺,银筝觑着陆曈的脸:“姑娘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握了握她的手,倏然一怔:“手也好凉,发生什么事了?”
陆曈苍白着一张脸,掀开毡帘走进院子。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
“可是……”
银筝不安望着她,跟在陆曈身后,陆曈进屋后将门掩上,窗户上即刻映出人影,伴随院中沥沥水声。
“你回屋吧,我想先歇下了。”
陆曈语气平静。
银筝在陆曈屋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屋中灯火熄灭,再也听不到动静,屋中人像是已上榻休息后才叹息一声,端着灯离开了。
陆曈坐在桌前。
屋里一片漆黑,小院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雨夜里只余一点微弱的光,她木然坐着,如同一尊人偶,明明今日出门她带了油纸伞,坐于马车中也不曾受到半丝风雨侵寒,但在这一刻,竟也觉出刺骨冷意。
窗外雨声不绝,谁的声音似也沾雨夜寒气,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
“从头至尾,你真的坦坦荡荡,对我没有半点私心吗?”
坦荡吗?
没有半点私心吗?
从心底渐有一点钻心的痛楚传来,沉钝而缓慢,她以为这么久了,失去一切的她连同自己的心也一并失去,已不会再感觉出疼痛,却在这一刻明白。
原来还是会痛的。
也许那不是痛。
是有什么珍贵的、喜欢的东西将要被剥离的眷恋不舍。
她明白那是什么。
曾真心的喜欢过一个人,也被人真挚的喜欢过。有点遗憾,有点不舍,舍不得放弃这点温暖,这平淡生活里,曾真实过一瞬的悸动。
一阵难忍的疼痛从胸腔处传来,陆曈分不清这是来自于心脏还是别处,只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在痉挛中弯下腰去,衣袖摩挲间,桌案上卷册被拂落在地,从两颊滚落的汗珠一滴一滴打湿地上书页。
她想起白日里银筝瞧见话本时的惊讶。
“咦,”银筝惊讶,“这是我先前在书斋买来的话本,怎么在姑娘这里?”
陆曈答:“随意看看。”
“噢,”银筝点头,“这册我还未来得及看,写的是什么?”